今年,在天津美術學院新生軍訓的隊伍裏,一位身有殘疾的新生令人肅然起敬。
他叫徐思敬,胸、背部嚴重畸形,身高1.32米,體重40公斤,兩肩高低不平,兩腿一長一短。但他堅持和常人一起軍訓,正步,跑步,意志堅強,充滿自信。
徐思敬生於江西偏遠山區,殘疾和貧困,曾讓他非常自卑,甚至到自閉的程度。是什麼原因讓他走出重重困境,29歲了還要不顧一切地考進大學呢?請看——
走出大山
走出自己
走出大山
徐思敬生於江西上饒一個名叫路底的小山村。他家人口多,生活貧困,最不幸的是,他先天性殘疾,脊柱前後彎曲,骨骼非正常發育,個頭兒小得可憐。父母對他不抱任何希望,只求他能活下來就行。他的上面已有四個哥哥、倆姐姐,都很健壯,家裏勞力不缺。
徐思敬從小就像一根野草一樣活着,沒人和他交流,甚至都沒人願意跟他講話,以致他好幾歲時話都說不清楚。徐思敬三歲那年,他父親不幸逝世。從此一家人忙於生計,更顧不上管他,一天到晚,只在吃飯時纔會想起他。
體弱多病,徐思敬玄玄乎乎地活了下來。無人管教,他像野孩子一樣在山裏瘋玩,或是呆坐於自家門檻,看過往行人,看其他孩子玩耍。他不敢和那些孩子們湊合,他們經常欺負他。
隨年齡增長,徐思敬脊柱彎曲日益嚴重,身材不往高處長,兩條腿還長短不齊,走路搖晃。這時他懂事了,知道自己形體特殊,不好意思見人,不願和人說話,出門貼着牆根兒走路,見人趕緊低頭,唯恐引起別人的注意。只有在沒人的地方,他纔會放鬆一點,不再緊張。
殘疾,讓徐思敬自小有了很深的社交恐懼症。等到上學時,他個頭兒最矮,卻死活要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由於懼怕面對衆人,他不去廁所,爲此也不敢喝水。上課時他從不舉手回答問題,從不參與同學之間的討論,他甚至討厭上學,認爲讓他來上學就等於是逼着他出醜,結果上小學二年級時,他仍然不會書寫自己的名字,把老師氣得雷霆大怒。
包括家人,誰也沒把徐思敬放在眼裏,認爲他頂多就是一塊放牛的料。他放了8年的牛,對此家裏已很知足。連徐思敬自己也認爲這輩子只能放牛,再也幹不了別的了。
小學三年級時,在偶爾的一堂圖畫課上,徐思敬平生第一次受到誇獎。那天老師心血來潮,突然掛出一幅徐悲鴻的《奔馬圖》,讓同學們臨摹,不想全班畫得最好的竟是徐思敬。老師當場誇獎了徐思敬。那隨便的一句誇獎,讓徐思敬激動得熱血沸騰,生來第一次體驗到自信的滋味。
從那時起,他喜歡用筆瞎畫,畫他看到或想到的東西。三哥發現他有這一興趣,給他買紙筆,鼓勵他畫畫。
上到初一那年,徐思敬特別想去城市裏看看。人們總提到城市,城市什麼樣?他想象不出來。在此之前,他從未看過電視;電影看過一次,片名《世上只有媽媽好》,畫面反映的也主要是農村。因此他想到城裏去看看,母親不讓,他抗議說:“我長了翅膀,我活得好好的,爲什麼不讓我飛?”
一天,徐思敬騙母親說自己病了,要到大城市的大醫院裏去檢查,便讓同學領着他去了江西上饒市。
一到上饒,徐思敬的腦袋就暈了——那麼多的汽車,那麼高的樓,路邊上還栽有大片的鮮花,人們衣着鮮亮,全都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樣,徐思敬一雙眼睛看不過來,萬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美好的地方。他在人羣中貼着牆根兒小心翼翼地走着,路上一過汽車,他使勁地嗅着空氣,他覺得那汽車的味道非常好聞。那是汽車的廢氣,對他而言卻是現代化的氣息。城市的印象強烈地撞擊了他的心靈,以致他當時就想:“我一定要走出那片大山,一定要來到城市裏生活。”
正當徐思敬陶醉在他所認爲的美景時,突然一陣叫喊聲把他羞得無地自容,一個女孩兒非常無禮地衝着她的同伴們大喊:“快來看,這個人怎麼這樣!”那目光就像是突然發現了一個怪物一樣。
回家後,徐思敬開始認真讀書,爲了實現他走進城市的夢想。同時他也開始喜歡閱讀關於人生拼搏和自立的書籍,如張海迪的故事,就讓他認識到,要想改變人們看待自己的目光,就得刻苦學習,努力成才。
初中畢業時,三哥就人生的選擇與徐思敬談話。三哥是家裏唯一上了大學、也是唯一願意與他交流的人。三哥建議他學習一門謀生的手藝,如裁縫、修理摩托車等。不想徐思敬說:“我想讀高中,讀大學,想到城市裏去工作。”三哥想了想說:“那好,你就讀吧。但要記住,既讀,就要讀到底,要讀很多的書,不能半途而廢。”
家裏不同意徐思敬讀高中,考大學,認爲他讀了也是白讀,何況家裏經濟並不富裕,當初大哥、大姐讀了高中都沒報考大學,不就是因爲家境貧寒?唯獨三哥想給小弟創造一個機會,他想小弟今生已是非常不幸,不能再打破他的夢想,明知考不上,也應讓他嘗試一下。於是三哥跟家裏說:“我來供小弟讀書。”那年三哥剛好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鄉政府工作。
高中三年,徐思敬花的全是三哥的錢,然而大學卻沒有考上。徐思敬報考美術院校,他於繪畫上準備時間只有一個月,專業考試得分很低,高考成績也不理想。
落榜了,三哥問:“想復讀嗎?”徐思敬說:“想。”但他不忍心再拖累三哥,三哥爲了供他讀書,已經拖延了自己的婚事。於是,徐思敬走出山村,去上饒的一個繪畫工作室,開始跟一位姓陳的老師學習繪畫。他想,即使不上大學,他也要實現自己學畫的夢想。
走出自己
徐思敬學畫非常認真。陳老師經常表揚他,他非常開心。此前他始終是在別人的歧視和嘲笑下長大的,極少有人誇獎過他。
然而好景不長,半年後三哥結婚了,辦婚事三哥自己都欠下了債務,哪還有能力供養小弟?此時徐思敬如不回家,就得打工自食其力了,但他又能幹得了什麼?
這時,新認識的一位朋友說可以介紹徐思敬去深圳某繪畫工作室去學徒,吃住免費,但沒有工資。一聽說能夠繼續學畫,而且無需自己掏錢,徐思敬很感興趣。可是他從未出過遠門,一想要去那麼陌生的地方,心裏就特別緊張,甚至是害怕。此時儘管他已走出了大山,但他依然非常自卑,就像是患有“廣場恐懼症”,一走出屋子,一遇到陌生人羣,他就不自在,言談舉止無所適從。
徐思敬與三哥商量此事。三哥主張他去,說怕什麼?不經風雨,不見世面,哪能成才?於是在三哥的鼓勵下,2000年5月,徐思敬隻身一人去了中國最開放的城市深圳。
到達深圳後,徐思敬一下火車,與上次初到上饒相比,其感官受到更加強烈的震撼。深圳到處是高得令人眩暈的大廈;路上車流滾滾,車速快得讓人恐懼;身邊人山人海,好像到處都是有錢的人,其間美女如雲。徐思敬一下子又不適應了,只見他眼神兒慌亂,緊張得兩隻手不知放哪纔好,走路東躲西閃,唯恐碰到別人。
徐思敬去深圳投奔的人名叫葉劍才。葉劍才事先知道徐思敬先天性殘疾,沒想到他殘疾的程度如此嚴重。在火車站,雙方一見面,葉劍才就看出這個小夥子缺乏自信,自卑心理非常嚴重。
到達住處後,葉劍才和徐思敬談話。
首先,作爲老師,葉劍才鄭重地告訴徐思敬,給他學徒的時間只有兩年,兩年內學不出來,自己捲鋪蓋走人,深圳不養懶人和笨人。也就是說,徐思敬必須得吃苦耐勞,否則毫無出路。徐思敬點頭答應。
其次,葉劍才指出,一個沒有自信的人,絕對當不好畫家,徐思敬必須立刻拋掉殘疾的心理包袱,走出自己,而且必須要馬上做到。徐思敬膽怯地問:“我生來膽小,我該怎樣做?”葉劍才說:“你看你連走路都是一副沒有自信的樣子,先從走路上練起,這幾天你沒事就到大街上走路去。不是害怕見人嗎,我要求你專往人多的地方走。”
徐思敬很聽話,飯後獨自一人出了家門。然而一到街上,他馬上就又緊張起來,兩隻手放哪?他想來想去,把手插在口袋裏,感覺好了點。
徐思敬在街上閒逛,專往人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覺走到帝王大廈跟前。大廈門口站有像是警察一樣的保安,一臉的威嚴。“進不進呢?”徐思敬嘀咕,想象自己這樣一看就是鄉下的人肯定會被擋在外面。可是一想老師說必須要鍛鍊自己,他就決定混進人流往裏闖一闖。其實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事情,但對存有心理障礙的徐思敬來說,感覺就像是要作一場大案一樣,頭皮發麻,心跳如鼓,腿腳都有點發顫。
徐思敬把頭一低向大廈裏走去,隨時做好被人喝住的準備。不想走出老遠,腦後也無動靜,沒人阻攔他,他的恐懼感一下子減輕許多,而且非常興奮。
接着徐思敬走進大廈大堂,大堂裝飾得富麗堂皇,連地面都亮得能夠照出人影兒,他從未見過這麼豪華的場所,驚奇而又緊張。
徐思敬隨着人流瞎逛,人羣走到電梯間停下,徐思敬不知發生了什麼,細看才知是等待電梯。電梯徐思敬從未坐過,很想坐上一次。可他一看周圍的人全都穿得非常摩登,一個個像是模特,顯得自己特別寒酸,他的臉“騰”地就紅了。坐不坐?他猶豫着,偷眼飛快地掃視大家的眼神——他已養成習慣,害怕別人注視自己,卻又忍不住地總要去觀察別人是否在注視着自己——當他發現沒人特別注意他時,他有了勇氣,隨人羣進入電梯。
電梯給他的感覺太妙了,那電梯半邊透明,可欣賞到外面的街景。電梯停下時,裏面的人們往外走,徐思敬沒有坐夠,獨自留在電梯裏。這下壞了,他不會操縱電梯,電梯便自己上上下下,偶爾停住,也不開門。徐思敬以爲是電梯壞了,嚇得他心驚肉跳。電梯反覆升降過4回,門才被外邊的人打開。門一開,徐思敬趕緊出去,頭上一層冷汗。
夜晚回到住處,徐思敬給三哥寫信,寫他的見聞和感慨。例如他問三哥:“深圳怎麼到處有人在那兒傻傻地站着或坐着,抽着煙,表情僵化,一動也不動,他們是在幹什麼?”三哥回信告訴他說,人家那是在思考,人做事情必須要思考,接着給他講什麼叫思考。直到這時,徐思敬才知道了,原來人做事情,需要想好了再做。如此簡單的道理,以前從未有人告訴過他。
徐思敬沒事就往外跑,連五星賓館他都闖過,不久便克服了他的“廣場恐懼症”,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臉皮厚了,我就是我,關你們什麼事,你愛看就看唄,我走我的路。從此他走出了束縛他長達20年的心理障礙。
走進藝術,走進大學
徐思敬幹活兒非常賣力,作爲學徒,他每天工作十幾小時,但他任勞任怨,因爲在那裏他可以學畫。
然而,2001年徐思敬最崇敬的三哥因工去世,其精神支柱突然倒塌,悲痛過度,他竟然陷入憂鬱症的陰影,感覺像是末日來臨一樣,變得不想說話,不願交流,連繪畫的興趣都沒了。
畫不出畫來,誰會白養他?徐思敬自己也不好意思混在人家那裏吃白飯。他偷偷地出去尋找工作,深圳到處是公司和工廠,他沿街挨門挨戶詢問,但無一家願意要他,有時他連保安那道關卡都過不了;有時即使混了進去,人家一問“有什麼文憑”?“有什麼技術”?他自己就退了出來。
找不着工作,那就得回家。可是一想起三哥,徐思敬就覺得那樣就辜負了三哥對自己的期望,於是他又留下來,安心習畫。他默對三哥的靈魂說:“三哥,你倒下了,小弟我一定要站起來,替你爲家裏撐起一片豔陽天!”
2002年年底,一天一位營銷商品畫的老闆拿來幾張畫樣,讓徐思敬所在的工作室臨摹加工。其中一幅屬於現代藝術的抽象畫沒人敢畫,徐思敬對它卻很感興趣,就對老師說:“讓我來試試怎麼樣?”結果一試,那位老闆還挺滿意。從此,徐思敬專畫那種可憑想象任意創作的抽象畫,他的畫拿到市場上還很好賣。
老師規定給徐思敬學徒的時間只有兩年。重壓之下,兩年後這位殘疾的小夥子不僅學有所得,還能獨立工作。於是學徒期結束之後,老師不僅把他留了下來,還給他工資。徐思敬拿到的第一筆工資是1000元,他從未見過這麼多錢,激動得他數着鈔票的手在抖,問自己:“這真是我的嗎?”
徐思敬解決了生存自立的問題,而且還在深圳這個競爭異常激烈的大城市裏站穩了腳跟,開始他很知足,想如果人家不攆他,他會在那裏一直幹下去。但後來,有一年他回家探親,心裏突然又有了新打算。
那是2004年的一天。徐思敬掙了錢了,揚眉吐氣地衣錦還鄉,老母親多少年來始終在爲生養了這麼一個兒子自責而又自卑,不想這小兒子竟能混成一個“畫家”,她心裏非常高興。但是,徐思敬看得出來,母親引以自豪的三兒不在了,內心深處仍在深深地痛苦和悲傷着。徐思敬非常疼愛他的母親,陽光下他與母親促膝談心,望着母親滄桑的容顏,他突然閃出一個念頭:自己去考大學,讓家裏再出一個大學生,讓母親重新驕傲和快樂起來,同時也充分體現出母親的生命價值——徐思敬認爲,作爲一位母親,其生命的價值與她爲社會養育了幾個有出息的子女有關。
從此這念頭每天都在纏繞着徐思敬。他越想越覺得上大學對他來說非常必要,回想這些年來的遭遇,他意識到不上大學,不受正規系統的教育,那他可能永遠是一名畫匠,成不了真正的畫家。因此他決定,無論有多少困難,他一定要考進大學。
徐思敬要考大學,他身邊所有的人全都反對,人們說:“開玩笑,那些在校的高中生報考藝術院校都很困難,你一個離校多年的殘疾人,還能考上大學?即使考上了,人家也未必要你。”家裏人也不支持,因爲一支持就得爲他掏錢。徐思敬我行我素,他繼續在深圳、後來又在上饒打工掙錢,爲自己積攢學費,同時努力複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
幾乎沒有一個人相信徐思敬能夠考進大學。但他們都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徐思敬經多年苦練,其專業水平已今非昔比。結果,徐思敬給所有人一個意外——2007年高考,他被天津美術學院錄取。
說來有趣,接到錄取通知書後,徐思敬自己反倒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戰戰兢兢地給天津美院負責在江西招生的老師打電話,試探人家是否知道在被錄取的新生中有一位是殘疾人?他怕人家錄取時漏看了有關他身體狀況的資料。人家回答說知道,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則,而且那種殘疾也不影響其本人和他人的學習,應當予以錄取。徐思敬聽了興奮得差點跳起來。
徐思敬努力奮鬥,年近30時,又爲自己打開一片新天地。
2007年9月7日,徐思敬來天津美院現代藝術學院綜合繪畫專業報到。新生輔導員肖凱事先得到通知,說有一名身有殘疾的新生,擔心他會自卑,需要給予特別關照。可是見到徐思敬時,肖凱發現他精神飽滿,十分陽光,看不出有自卑和難堪的表現,而且不願意讓別人把他視爲殘疾人照顧。
譬如,現代藝術學院新生公寓遠在校外,路程騎車十分鐘,路上交通較爲擁擠。校方特意把在校內的公寓騰出一間來給徐思敬,徐思敬拒而不受,他在那裏只住了一天,便堅持要搬到校外的公寓裏和同學們住在一起。
又如,所有新生必須參加軍訓,唯獨通知徐思敬說:“你可以去圖書館自習。”豈料徐思敬說:“不,我爲什麼不能參加軍訓?”堅持要和同學們一起軍訓。
軍訓時,開始同學們覺得他走路的樣子比較滑稽,忍不住地發笑。但不久同學們就笑不出來了,徐思敬訓練中一絲不苟,他兩條腿一長一短,短的那條腳踝很快腫起來,疼痛難忍,但他依然堅持訓練,弄得那些總是喊累、想要休息的同學不好意思偷懶。
記者日前採訪徐思敬時,他高興地說:“儘管我現在還是心存自卑,但我不再缺乏自信,不再害怕與人交流。相反我已變成主動去和陌生人交往,例如我有時也到其他的專業裏去走走,看看他們學什麼。我要抓緊這難得的機會多學一些知識,爲日後謀生做準備,爲此我就必須要主動地去和別人開口說話。”
徐思敬說,他三哥在世時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你的缺陷,也許正是你的美好之處。”這話他始終不得其解。旁觀者清,如今在校園裏,心思最靜、學習興趣最濃的,正是徐思敬同學,因爲他的今天來之不易,因爲他沒有那些花前月下的干擾。殘疾是一種不幸,但也極有可能會在事業上成就了他。
據說,系裏日前第一次考試,徐思敬的繪畫作品就被老師當作範文貼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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