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朋詩侶,文人與酒有不解之緣。
看一眼中華五千年文化長河,酒波滔滔,河水飄香。據有心人統計,《詩經》中有44首涉及到酒。《唐詩三百首》中有15%的詩與酒有關。杜甫有酒詩文300篇,佔其詩文總數的21%。陶淵明採菊東籬下,40%的詩屬於詩酒聯袂。至於李白,更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醉後詩興如泉,天子呼來不上船。
不過,文人喜酒,大多屬於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酒遣懷。所遣之懷,有時是“把酒問桑麻”;更多的時候,是“把酒問青天”。而且,借酒寫出的文字,都帶着他或者她喜歡的那些酒的味道。不同的葡萄,釀造出不同風格和意境的文字。
“問桑麻”問得風生水起的,當屬英國作家彼得·梅爾。《普羅旺斯的一年》、《永遠的普羅旺斯》還有《重返普羅旺斯》,是他寫普羅旺斯的三部曲,是文學史上的散文名作。細細讀來,每隻曲子,都是生活中的細枝末節;而每個枝節上,都能看到有葡萄青藤纏繞。
普羅旺斯是出葡萄名酒的地方。在那些安靜的村子裏,幾乎家家都有酒窖。到這些村子做客,需要留出充分的時間。不應該穿西裝,甚至最好不穿襪子。需要先喝些清橄欖油,以保護胃的黏膜。
飲酒的老手們,在其他地方品嚐葡萄酒,經過看、嗅、嘗等程序後,會把酒吐掉。可在普羅旺斯,吐酒是難以想象的,因爲每口酒都是自然的作品。用作者的話說,是“每一種酒背後,都有自己簡短但讓人肅然起敬的故事”。你可以吐掉山珍海味,但不應該吐掉藝術和故事。
當這裏的人興致勃勃品嚐紅酒時,你如果問他下午是否還需要工作,他會說他正在工作。人們會認真地討論香腸優劣、宴席安排、菜單制定這些大事,至於政治經濟,只是用來下酒的零碎。
對細節的關注無以復加。比如,買一個拉圭奧羅的葡萄酒開塞器,那可能就是一筆投資,因爲它將來會增值。那個開塞器用手工製作,有許多道獨立工序,木柄紋理細膩,帶着刺柏和灌木的香氣。
這些都是彼得·梅爾告訴讀者的內容。書中,只看到他在不停地喝酒,喝了數不清的葡萄酒品牌,還有烈酒、香檳、茴香酒和苦艾酒。普羅旺斯是國內小資嚮往的聖地,可是從當地葡萄釀出的文字中,會感覺在普羅旺斯生活,需要的只是睡眼朦朧,味蕾敏銳,還要有一個比較高級的胃。在酒後微醺中會依稀明白,在生活裏,最重要的東西是生活本身。
彼得·梅爾似乎喜歡普羅旺斯葡萄釀出的任何酒。與此不同,繆塞的口味相對單一,他只喜歡厚重的波爾多陳酒。這是件有趣的事情。有趣之處,是喜歡厚重陳酒的人,通常也是穩重成熟的人,他們言行內斂,精神堅實。而繆塞如同孩子,他是脆弱的,簡單的,第一眼的印象甚至是花哨的.
喬治·桑第一眼看到的繆塞正是這樣:“天鵝絨衣領一直開到腰部的禮服,歪戴在頭上的高禮帽,挺括的領帶,天藍色的緊身長褲,都給他一種略爲過分的優雅”。因此,喬治·桑似乎不願再看他第二眼。她說,“他太講究衣着了,我們會合不來的。”她的朋友對繆塞的評價更直截了當——花花公子一個。也許確實是這樣,繆塞嗜酒、吸毒、狎妓。
可是喬治·桑還是看了第二眼,然後眼光就沒有收回。也許這個世事洞明的作家,看到了那個詩人分裂的內心世界。作爲浪漫派中最有才華的詩人,繆塞放蕩又純真,瘋狂又纖弱,看似狂狷,內心樸素。與喬治·桑分手後,他寫出短詩《哀愁》。他說,“我留有的唯一至寶,乃是有時流過眼淚。”這不是花花公子的話,疼極至無疼,方能寫出這樣哀傷的詩句。正如他自己所說,“有些不朽篇章是純粹的眼淚。”
繆塞實際上完全看不懂這個世界。他需要依靠,所以會在複雜濃郁的陳酒中尋找解脫,這也許是他愛上大他6歲的喬治·桑的原因之一。喬治·桑正是文學圈子中的波爾多陳釀。繆塞在給她的信中說,“我像個孩子一般愛您”。正是這句話電擊了喬治·桑,她爲此激動得全身顫抖,並開始以“我的孩子阿爾弗雷德”稱呼繆塞。此時她是母親,或者說,是兩人關係中的男人,呵護着被多重人格撕裂得不知所措的繆塞。
然而他們註定是不能長期廝守的。這裏有性格的原因。繆塞隨性,喝一瓶紅酒,寫十行詩;喬治·桑嚴謹認真,喝一升牛奶,能寫半卷小說。更重要的原因,是釀造愛情應該在雙方的適飲期。而此時,繆塞是處於上升期的新酒,而喬治·桑作爲兩個孩子的母親,早已成熟。由於都不在巔峯階段,雙方共飲的這瓶愛情之酒,無法演進到圓熟平滑階段。
尤其是對繆塞而言。正如在葡萄酒的陳年過程中,如果不適當地進行加速,酒質會變得粗糙,甚至酸敗,使一瓶好酒變成一瓶醋。繆塞在催化過程中交出的心,最可以預見的結局是被撕裂。所以,當喬治·桑另有所愛時,繆塞只能在《醉酒歌》中吶吶地說,“上帝真可惡”.
凱魯亞克對葡萄酒的選擇,比繆塞還要挑剔——他偏愛託卡伊白葡萄酒。這比繆塞的選擇還要有趣。
匈牙利的託卡伊埃蘇白葡萄酒以優雅華貴作爲標誌,幾百年來,被法國國王、德國皇帝和俄國沙皇推崇爲至高之飲。貝多芬、舒伯特、伏爾泰和歌德也都是這種酒的追捧者。該酒身份之貴,甚至進了匈牙利國歌。
這種酒的貴族身份,還來自於其釀造之難。釀造託卡伊埃蘇白葡萄酒需要依靠灰綠葡萄孢形成貴腐(NOBLE ROT)。這種黴菌只在特定氣候和環境條件下才能生長,所以釀造該酒頗有看天吃飯的意思。如果天時地利不合適,有些年份是釀造不成的。其釀製工序也需要大量手工,程序繁複,過程十分緩慢,包括裝瓶後也需要長時間的陳化。一般來說,完成釀造需要10年。
這種嬌貴的東西,似乎與傑克·凱魯亞克的風格大相徑庭。要知道,傑克是以草根面目亮相,以反叛作爲旗幟在世界文學領域安身立命的。他創作的《在路上》名震天下,與金斯堡等一批思想獨立、放浪不羈的年輕作家,構成了“垮掉的一代”的核心成員,並被稱爲“垮掉之王”。
這個垮透了的人,在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時,甚至因爲買不起白色禮服而不能出席畢業典禮。他當過兵,準確說當過逃兵,因爲受不了軍紀約束而離隊,爲此被送進精神病科。他逼着懷孕的妻子自己去墮胎。爲了拒不承擔女兒的撫養費東躲西藏。乘長途車和搭便車橫穿美國,在墨西哥漫遊,一路上偷竊、嫖娼、賭博,搞同性戀,分享朋友的女友。由於酗酒成性,得到“歪歪”的外號,這個外號通常是給酒鬼的。
凱魯亞克沒說過爲什麼會喜歡上託卡伊貴腐葡萄酒。琢磨起來,貴腐酒的釀造過程相當值得玩味。這些葡萄成熟後,變成金黃色,這時雖然好看,但是價值不高。要想成功,需要放棄好看的階段,越過成熟期,變黑枯萎,逐漸成爲爛葡萄。這時它們的形象不堪入目,而自身價值開始得到體現。
其中最爲關鍵的是,要爛得適度。如果不夠爛,那不過是普通葡萄;如果爛得過頭,那是真的爛葡萄,用它釀酒,酒會充滿黴臭味道。只有爛得剛剛好,術語叫做“爛滿”的時候,成爲“糖漬”,甜度高達每公升340克,遠超過成熟時的200克,再及時採摘釀造。這樣,這些灰黑色的“污水”,才能化腐朽爲神奇,成爲黃金色的華貴瓊漿.
託卡伊葡萄酒的嬗變過程,充滿了病蚌成珠的象徵意味。凱魯亞克如果不具有反叛不羈的靈魂,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美國人,過着正確的生活;如果他沉溺於酒、毒品與性之中,他會淪爲爛葡萄。兩者之間,是一條很窄的小道。他爛得恰如其分,所以才能在這條小道上越走越遠,成爲一瓶流芳百世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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