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47年6月,身在溫州的胡蘭成收到張愛玲來信,決絕地告訴他,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不要再來找我。胡蘭成當即感到青天白日裡一聲炸響,但心裡卻很靜,而且覺得她的清堅決絕真的是非常好,她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浙江方言,壓抑不清爽。編者注)。他不禁又要歡喜誇贊了。
是啊,這樣的清高,纔是仙女本色嘛。他終於可以確定,自己與一個仙女戀愛過,至於分手不分手的,那也沒什麼關系,反正他本來也不缺女人,尤其不缺一個相貌平常笨手笨腳的女人。
所以,他又說,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然端然寫我文章。
胡蘭成如此『端然』,還因張愛玲隨信附了30萬元。長期以來,她在經濟上對他多有援助,若是就此了斷,便如懸崖撒手,顯得不仗義,她這30萬,是一個買斷價,一把付清之後,分手只關乎愛與不愛,不是她在困境裡捨棄了他。她用30萬,為一份圓滿埋單。
可惜,她還是高估了胡蘭成。他當時是沒怎麼著,沒有回信,也不去找她,只給炎櫻寫了封花裡胡哨的信,也是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與眾不同。最多在她寫的電影《太太萬歲》公映時,上躥下跳,到處推薦,一定要看到別人敬服的眼神,成全內心的虛榮。
解放後,兩人先後離開大陸,當胡蘭成不用對自己的身份再那麼諱莫如深時,他驚喜地發現,除了讓內心暗爽一下,張愛玲還有其他價值。
張愛玲的研究者司馬新提到:1952年,已經取道香港來到日本的胡蘭成得知張愛玲在香港美國新聞處作短工翻譯,誤以為是中央情報局同一機構,就寫信致張,求她介紹自己到中央情報局工作,嚇得她從此來信原封退還。
三年後,張愛玲來到美國,嫁給賴雅,自以為彼此塵埃落定(此時胡蘭成也娶了吳四寶的孀婦佘愛珍),可以把胡當成一個熟人了,又急於靠一部力作翻盤,正在多方搜集資料,想跟胡蘭成借他的書作參考,便輾轉寄了一張沒有抬頭和落款的明信片過來。
一張明信片打破了胡蘭成夫婦的平靜,他們都是熱鬧人,眼下正閑得長草,突然冒出這麼一檔子事,真是瞌睡就來了個枕頭。佘愛珍攛掇胡蘭成給張回信——看透她是個缺心眼的文化人,翻不出什麼花來,就算真想怎麼著,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正好給老娘練練身手。胡蘭成也正中下懷,他自以為甚是高明的調情纔藝終於再有機會操練。
胡蘭成遂寫了很多的信,說了很多不著調不靠譜的話,兩口子沒事就在家裡猜測張愛玲啥反應,興高采烈,津津有味,借用《還珠格格》裡對『樂不思蜀』的成語新解,簡直『快樂得像老鼠』一樣了。胡蘭成更從中得到靈感,在他正在進行的著述《今生今世》下卷裡,滿紙都是『愛玲』。
胡蘭成首先借用張愛玲之口,對自己大肆表揚,說起兩人在一起的辰光時,還用了『欲死欲仙』『像一頭小鹿在溪中飲水』這類可以『淫者見淫』的字句,更有『連歡愛都成草草』的平鋪直敘,我不知道張愛玲看了啥感覺,換成我這種心理素質比較差的,估計當即兩眼發黑,恨不得咬舌自盡。
張愛玲那30萬,算是白花了。
此刻她不能有任何回應——若能牽動她一絲情緒,他都會大得意,他的書商也會借此炒作,白白娛樂了無聊看客。只能是隱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只能通達地想,有誰年輕時候不曾愛過個把人渣?有誰漫漫情路上沒有幾個污點?像原諒別人那樣原諒自己吧,就當成一個黑色幽默,一個可以反觀自己了解人性的案例,讓無數推崇她的『聰敏銳利』的讀者知曉:我並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完美,我有時也分不清真偽。
好在時光輕捷,如馬踏飛燕,浮世倏忽,如白駒過隙,在無可匹敵的生命規律面前,人世的貪瞋癡怨多麼的微不足道,有著深刻的身世之感的張愛玲,在小小的氣惱一下之後,想必也會一轉念,在嘴角浮出一個半是自嘲半是蒼涼的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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