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我可能變成一只鷹』——百年卡拉揚
來源:作者:南方周末特約撰稿王崇剛
○根據遺囑,他的財產至少有5億馬克
○他不惜以加入納粹黨為代價
○他要畫面上盡量少出現演奏者,多展示他自己
○他常以貓做比喻:『你絕不會看見它撲空。』
○『我喜歡看鳥兒翱翔,我敢肯定,它們翱翔不僅只為了尋找食物,它們得到了飛翔的樂趣。』
赫伯特·馮·卡拉揚(1908-1989),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指揮家,世界上薪水最高、最優秀的樂團柏林愛樂樂團的終身指揮。2008年4月5日,是音樂家卡拉揚誕辰100周年,音樂界將2008年定為卡拉揚年。
柏林愛樂人人是大款
長笛演奏家詹姆斯·高威在剛來到柏林的時候,曾打算貸款購買一處住房。當他在售樓處亮明自己柏林愛樂樂團首席樂手的身份時,房產公司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貸款請求。
柏林愛樂團員的工資相當可觀,比德國其他樂團的團員高出10%到15%,加上其他收入還要翻上一番。他們灌唱片、上電視、拍電影、參加音樂節演出、教課、擔任獨奏,都會得到豐厚報酬。樂隊有13個下屬音樂團體:三重奏組、四重奏組、室內樂團、銅管樂隊、『十二人大提琴組』,甚至還有低音提琴組。由於冠有『柏林愛樂』的頭銜,這些團體演出的票房情況非常好。其中許多還灌錄了唱片。小提琴家梅紐因在回憶錄中寫道:『卡拉揚護著他的團員,確保他們有豐厚的報酬和高品質的樂器,鼓勵他們各自組織室內樂演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鼓勵他們的士氣。』
卡拉揚本人的收入來源有兩個,一是作為指揮家的年薪及演出收入,二是錄制唱片的收入。卡拉揚深知自己的身價,對所謂應得的報酬從不含糊。
1955年初,到任不久的卡拉揚就向樂團提出條件:要保證他及他所邀請的獨奏家拿到全歐洲最豐厚的待遇。他的起價是每晚2000馬克,比當時任何音樂家在倫敦的報酬高50%,是全歐洲最高價。他後來還不斷要求漲薪,直到1973年每場演出費達到1萬馬克時纔罷休。他還先後在多個歐洲樂團兼職,如1956年兼任維也納國立歌劇院音樂總監,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有錢、最令人羡慕的歌劇院總監』。
與錄制唱片的收入比,年薪就微不足道了。卡拉揚錄制唱片,每張都有不菲提成。如他於1962年灌制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膠木唱片,15年內賣出120萬張,每張可獲零售價一成的版稅。如今,他生前錄制的唱片至少有半數仍在DG、DECCA、RCA、EMI、SONY等大公司的品牌下銷售,版稅權益可一直維持到他逝世後70年。
根據遺囑,他的財產至少有5億馬克。
『為了那份工作,我都可以去殺人』
卡拉揚早年學習鋼琴,5歲就登臺演出,11歲就與樂隊合作演奏莫紮特的協奏曲。15歲時,他在音樂會上看到托斯卡尼尼指揮,大師在舞臺上的威嚴和魅力讓他折服,他的內心發出了青年劉邦看到秦始皇儀仗一般的感慨:『音樂家當如是也!』當指揮,駕御舞臺上的一切,成為他的最大夢想。
1928年12月17日他第一次登臺指揮學院的一支學生樂團。第二年元旦,21歲的他就為成為職業指揮家忙碌開了。聽說烏爾姆歌劇院因為指揮生病,需要招聘新的指揮,卡拉揚立即從親朋好友那裡籌集資金,僱用家鄉的莫紮特樂團(他的父親在這裡演奏單簧管),安排1月23日在薩爾斯堡舉行一場音樂會。有兩點他必須要做到,一是劇場滿座,第二一定要請到烏爾姆歌劇院的經理。他發出了足夠的請帖以保證劇場座無虛席,烏爾姆經理當晚果真大駕光臨。結果,卡拉揚夢想成真,烏爾姆的新任指揮一職落在了他的頭上。
作為德國的80個地方小歌劇院之一,烏爾姆只有22個樂隊坐席,有限的舞臺資源很難吸引大牌歌手。卡拉揚看中的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當指揮,可以在歌劇制作的各個方面積累經驗。指揮之外,卡拉揚要訓練合唱團,管理舞臺事務和燈光(對他這是特別的興趣,來自他對技術的偏愛),甚至還要做劇目推廣工作。
在烏爾姆的演出季之間,卡拉揚在其他地方工作,包括薩爾斯堡音樂節。在那裡他協助理查·施特勞斯和托斯卡尼尼的排練。他經常去觀看托斯卡尼尼在米蘭斯卡拉劇院的指揮——一個對於他了解如何控制樂隊非常有意義的體驗。他同樣獲得了對於意大利美聲唱法的鑒別能力,這在當時的德奧指揮家中是比較欠缺的。
在烏爾姆羽翼豐滿後,他決心到更高檔次劇院去工作,而且不惜以加入納粹黨為代價。
按照檔案中的證據,卡拉揚1933年在薩爾斯堡加入了納粹黨,這時希特勒上臺還不到3個月。但卡拉揚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說,他是在1935年希望成為亞琛歌劇院指揮的時候纔加入的。他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為了那份工作,我都可以去殺人。擺在我面前的那張入納粹黨申請等於是一道門檻,跨過它就意味著可以得到無限的權力和對樂團的資助,我就可以無拘無束地指揮音樂會,還有旅行演出,可以有自己的秘書和辦公室。條件則是必須入黨,還有不時地為黨員們來一場演出。於是我說管他什麼條件都無所謂,並在申請上簽了字。』
亞琛歌劇院擁有70人的樂團,300人的合唱隊。卡拉揚1936年被任命為這裡的音樂總監,成為德國最年輕的音樂總監。在這裡,他的事業一路綠燈,一年要指揮40套不同的曲目。並得到了在維也納和柏林指揮頂級樂團的機會。
1938年4月9日,卡拉揚第一次指揮柏林愛樂的時候,就恨不得馬上把這支樂團變成自己的親兵衛隊,因為在這裡他找到了由彪羅、尼基什和富特文格勒等著名指揮家所創造的、比他夢想的水准更高的音響效果。
卡拉揚統領柏林愛樂的雄心過了將近20年纔變成現實。一則因為柏林愛樂當時的指揮富特文格勒對迅速崛起的卡拉揚心存成見,老人不希望卡拉揚染指柏林愛樂;再則納粹統治給歐洲音樂和藝術帶來的浩劫,卡拉揚下賭注似的把自己綁在希特勒的戰車上,差點兒毀掉自己的藝術生命。好在耐心是卡拉揚的最大優勢之一。他一直認為天資、勤學和苦乾精神是事業的必備條件,並得出結論說:『現實生活中,極多的人都沒有毅力堅持、學習,還有等待、等待、再等待……』
卡拉揚的耐心得到了回報。1955年柏林愛樂樂團訪問美國前夕,富特文格勒去世。樂隊選擇卡拉揚來領銜這次演出,他獲得了渴望已久的成為樂團永久指揮的承諾。演出成功後,樂手選擇他擔任音樂總監,投票結果很快被柏林參議院確認。
朋友都是商人
曾有一位音樂評論家這樣說:『卡拉揚的朋友都是商人,富特文格勒的朋友都是哲學家,克倫佩勒的朋友都是音樂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卡拉揚的行事原則頗有商人的味道。
二戰後的一段時間,卡拉揚因為加入過納粹黨而被停止指揮工作賦閑在家。『患難』中,EMI唱片公司制作人瓦爾特·萊格成了他的鐵哥們。1946年1月,萊格來到維也納,為自己的唱片公司招募指揮天纔,以期能在新興的LP唱片市場獨佔鰲頭。萊格回憶:『我們差不多天天見面,關於合同的談判延續了6個月,他並不急於簽約,盡管他既無錢又無工作。我從未見過任何人能像他那樣,處在那樣的境況下內心仍那麼寧靜、那麼泰然自若。』與EMI的合作,奠定了卡拉揚戰後事業發展的基礎。
對於柏林愛樂首席指揮的職務,卡拉揚盡管垂涎多年,但是當機會到來的時候,他的表現卻是非常的理智和耐心,最終他在這場角逐中獲得全勝。
早在富特文格勒去世前,柏林愛樂的經理就與他接觸。他對卡拉揚說:『萬一發生了什麼事,你願不願意來我們樂團?』卡拉揚答應了他但要求不要聲張。
1955年,富特文格勒去世當晚,卡拉揚接到哥倫比亞演出公司的安德烈·梅頓斯打來的電話,他告訴卡拉揚,富特文格勒同哥倫比亞公司簽有率團訪美演出的合同,若要履行合同,必須讓卡拉揚來指揮,否則該合同會被取消。卡拉揚的答復是,只有在柏林愛樂指定他是富特文格勒的繼任者的前提下他纔能同意。很明顯,卡拉揚不願意把美國巡演當作樂團對自己的考察,而是希望以樂團未來指揮的身份前往。梅頓斯滿口答應,卻沒有落實。
卡拉揚心急如焚地想得到這個職位,他給柏林市長掛電話,建議就訪美一事開個記者招待會。招待會上他安排市長當眾問他訪美歸來後會不會接手樂團,他自己表示願意——卡拉揚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繼任的消息公開,生米就可以煮成熟飯。
美國演出歸來,卡拉揚開始在合同上力爭自己的權利。他提出樂隊經理必須由他來選擇,還要在合同中寫明他這個音樂總監是終身職位,理由是,只有知道自己不會被撤換,他纔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卡拉揚還放出話來:如果簽終身合同有難處,寫成99年也成。這在柏林愛樂是破天荒的。這紙合同直到12年後纔正式簽署。
我從來不直接聽唱片
20世紀末的一項統計數據顯示,卡拉揚一生錄制過900種錄音,銷售量超過一億一千五百萬張。他逝世快20年了,每到他的重要紀念日,唱片公司總要發行一系列的關於卡拉揚的唱片或者影碟。今年4月5日逢卡拉揚百年誕辰,唱片公司推出的卡拉揚視聽產品幾近瘋狂。EMI挖掘出他1946到1984在該公司的全部錄音,共160張CD,分成器樂和聲音兩大盒上市。卡拉揚的另一個老東家德國唱片公司推出了4款新DVD,以及一套十多張的卡拉揚大師錄音,其日本分公司則乾脆把他在DG的全部錄音制作成240張CD一並推出,讓人瞠目。
1939年卡拉揚的錄音生涯就開始了。他的第一個錄音,是指揮柏林國立樂團演繹莫紮特的《魔笛》序曲。1947年卡拉揚欣然接受瓦爾特·萊格的邀請,加盟EMI公司。他來到倫敦指揮愛樂樂團。除了頻繁的演出之外,卡拉揚與EMI的密切合作,從1946年到1984年,制作了超過1000小時的錄音。卡拉揚不僅是世界上唱片銷售最好的指揮,而且是EMI公司有史以來唱片銷售最好的藝術家。
每次錄音技術的昇級,卡拉揚都積極響應。他一生曾經4次灌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分別經歷了單聲道、模擬立體聲、數字立體聲和激光影碟4個技術階段。
在錄音室裡,卡拉揚總愛用隨身聽來檢驗所灌錄唱片的效果。他說:『我從來不直接聽唱片。錄音帶的品質總要比唱片略差,要是錄音帶聽上去都挺好,我就知道唱片品質無可挑剔。當做完最後的修正,確認唱片已完美無瑕,我就再也不聽它了。』
1951年卡拉揚開始試驗把自己的演出拍成電影。在1970年到1982年,他指揮的20場演出,由慕尼黑的UNITEL公司進行了電視錄像。1980年他成立了自己的一家電影公司特裡蒙代爾(TELEMONDIAL),總部在摩納哥,計劃拍攝復活節音樂會的演出,為後人保存他的核心劇目,也為即將誕生的數字影碟准備素材。
影片拍攝時,卡拉揚多次充當了導演的角色。當要拍攝卡拉揚的手的時候,卡拉揚就讓拍攝人員把攝影機放在他的肩上,以便把他的手的動作拍得更清楚,避免遠距離拍攝時造成的畫面變形。
整個拍攝過程中,卡拉揚總是在不知疲倦地工作。他把地下室裝備成了一個具有專業水准的剪輯室。如果一部交響曲影片長45分鍾,則其中41分鍾都是卡拉揚的特寫鏡頭。他要畫面上盡量少出現演奏者,多展示他自己。
1980年代,卡拉揚在一位單簧管樂手的任用問題上,與柏林愛樂產生摩擦。雙方都據理力爭,互不相讓。1984年夏季,DG公司與樂團的唱片合同終止,樂團開始與CBS(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商討將卡拉揚排除在外的錄音合作。與此同時,樂團還威脅要撕毀跟卡拉揚的特裡蒙代爾影片公司所訂合同。這意味著卡拉揚無法完成貝多芬九大交響曲的拍攝,而這是他將自己的核心曲目拍攝錄像的一期工程,已為此投入了大筆資金。卡拉揚立即與維也納愛樂和德累斯頓國立歌劇院接觸,寄望於他們能幫助他完成貝多芬交響曲的錄像。兩家樂隊均表示愛莫能助。
卡拉揚終於放棄了強硬立場,這場曠日持久的冷戰,以他的妥協收場。其中的重要原因是,錄音合同在卡拉揚心目中比演出合同更重要,他害怕失去錄音錄像的合作者。如果沒有這一切,他就丟掉了最重要的推廣渠道。
我在一片黑暗中把它降落在跑道上
卡拉揚是一位興趣廣泛的藝術家。自幼就是登山和摩托車運動的愛好者。他年輕時曾出過幾次重大事故,但都挺了過來,還毫無畏懼地繼續投身於潛水、滑冰、飛行、滑翔、滑雪等項目,終生未輟。54歲時他登上勃朗峰去滑雪,對此他倍感自豪。1983年他回顧這一壯舉時說:『那是我一生中身體最棒的時候。』
赫莉莎拉是卡拉揚的一艘裝飾豪華的賽艇,人員配備達25名。他喜歡駕這條船航行,他認為沒有哪種運動像航海這樣需要多人的齊心協作。
出航的時間通常是下午,船員們會把赫莉莎拉停靠在他宅前的海灣裡,然後劃橡皮艇來接他上船。1982年,卡拉揚參加了一次從法國土倫至意大利聖雷莫的帆船比賽,海上幾乎無風,待在船上又熱又不舒服。大部分賽程中,卡拉揚都只穿一件泳衣,但他非常開心。
卡拉揚從事運動絕不是小打小鬧,而是在工作。對他來說重要的是他的表演要完美,不論是在指揮臺上還是在賽艇、汽車或飛機的駕駛座上。完美就是他的快樂。不管是在駕船、開車還是開飛機,他都是專心致志,顎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不允許自己分心。
卡拉揚酷愛開飛機,但凡有新機型被他看中,便會買進。有一次音樂會中場休息時,他和同樣擁有私人飛機的SONY公司首席執行官大賀典雄聊天。卡拉揚說自己又買了一架噴氣式,大談裝潢和改造駕駛艙的技巧。大賀說他的這種飛機款式並非最佳。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下次兩人見面,卡拉揚已經將那架新飛機賣掉,換了大賀建議的飛機。
卡拉揚對自己的駕駛技術也同樣自豪。有一回他的傳記作家坐他的飛機,卡拉揚以令人贊賞的技術在變化不定的側風中將飛機降落在慕尼黑機場。他最為驕傲的是那架德索爾德噴氣飛機,以及在這架飛機的制造廠接受的高難度訓練:『他們(制造廠的工作人員)半夜三更把我叫起來,把我塞上飛機,然後要我在一片黑暗中將它降落在跑道上。』
當別人問到卡拉揚是如何投身自己喜愛的項目,如音樂、飛行、滑雪的時候,他常以貓做比喻:『留意觀察貓,你會發現,除非有成功的把握,它不會輕易撲擊。它要先審時度勢,再決定是否出擊。你絕不會看見它撲空。』
有一次,卡拉揚與友人在他家附近散步,他注視著前面的懸崖,那兒有幾只鷹在翱翔。卡拉揚說:『我喜歡看鳥兒翱翔,我喜歡它們翱翔中表現出的和諧之美。我敢肯定,它們翱翔不僅只為了尋找食物,它們得到了飛翔的樂趣。』他頓了頓,凝視後一笑:『我曾想過,下輩子我也許會變只鷹。』
(責任編輯:張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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