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超在臺灣的最後歲月
文/傅國湧
1949年對中國而言,對葉公超而言都是一個轉折點,他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可謂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蔣政權敗退孤島,驚魂未定,前路未卜,正是在葉公超手裡,簽署了臺灣《對日和約》(1952年)和臺美《共同防御條約》(1954年),特別是後者,對蔣政權是一個生死攸關的保證。直到1958年離任,他是蔣介石統治時期(乃至整個民國史上)任期最長的『外交部長』。他接著『出使』美國,在雙橡園施展他的翩翩纔華。1961年10月,一紙電文將他緊急召回臺灣,只帶了一只旅行箱、幾件襯衫和領帶,連辦公桌都沒有收拾。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此行就是他外交生涯的終結。
回到臺灣,蔣介石並不召見。『到了第三天,只有一個傳諭,不必回任所了。他在臨時居停的博愛賓館(警總對面)『繞室彷徨,足足三日三夜。』他確實想不通啊。最後他的衣服、書籍等物都是由別人替他收拾,轉運回臺的。
在生命的最後20年裡,雖有『行政院政務委員』、『總統府資政』之類的頭銜,實際上已無政可問,如他自己對一位老友說的,『政府對用過的老人不准備再用』。有人以『怒而寫竹,喜而繪蘭,閑而狩獵,感而賦詩。』來概括他最後20年的生活,稱他竹節、蘭心、獵行、詩情兼而有之。
一
1961年10月,葉公超一下飛機就表示不願發表談話,也不接受采訪。《大華晚報》年輕記者楊月蓀在門口堵了他兩天,都無功而返,後來聽說他有可能清早起來到附近的植物園散步,第四天一早終於看見他一身深色西裝出來了。
那天,他照樣拒絕了采訪的要求,由於記者鍥而不捨地跟在後面,他表示可以陪他散步、吃早點。在植物園繞了幾個圈子後,『出來在附近小食鋪子他請吃早點的時候,卻已溫和了許多;告訴我豆漿、燒餅、油條是「中國人最營養可口的食物」。』他還笑著說他最喜歡吃豆腐,在美國他有時自己也做豆腐,說是比李石曾做的還嫩。記者當天就寫了一篇與葉公超『談豆腐』,算是交差。
當另一位早就認識的記者於衡到招待所看望他時,他說自己在臺北住得很悶,問於衡能不能替他找個高級妓女,一起到新店碧潭去泛舟。於衡說自己沒有這套本事,葉公超不無奚落地說:『你這個記者做得十分窩囊。』然後問及是否認識何秀子其人,何是1956年到1966年間臺北名噪一時的名女人,以媒介色情為業。於回答說:『不熟。』葉公超說:『我看你可以改行,不必做新聞記者了。』
他接著吟誦了李白的詩: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官場失意,以57歲盛年被迫告別他拼殺多年的外交舞臺,他的落寞、失望、哀傷可想而知,除了大談豆腐、閑話何秀子之類,他還能談什麼呢?難怪當記者問他被黜免的感想時,他大怒:『葉公超死了,以後別找他!』
他先是在松江路108巷6號住了一年,後搬到同巷的18號2樓,一住近十年。其間,和報人出身的葉明勛鄰居,常到他家吃飯,對葉明勛做的鴨面贊賞不已。他們曾談論合開一家鴨面店,取名『二葉莊』,連地點都選定了,在南京東路與吉林路交叉口的空地上,計劃以竹片圍成別致的店面,隔成兩部分,一部分專賣鴨湯面,備各種中國酒,並有肫肝鹵菜等,另一部分出售他的字畫。『二葉莊』當然沒有開成。
之後,他搬到遠離塵囂的天母山腰,給住處起名『龍山拓園』。除了與書畫為伴,他還養了兩只大丹狗,每天清晨牽狗散步到山下。為了以走路代替運動,他專門拜托郵局把書報雜志送到山下的天母派出所,然後走路去取,每天如此,從不間斷。
最後,他搬回到市區信義路的水晶大廈10樓,養狗的環境沒有了,兩只狗都送了人。每次想起,他都十分懷念。
二
1962年春天,葉公超應英千裡、梁實秋等的邀請,到臺大、師大兼任教授,開現代英美詩選等課,教室外常常都擠滿了人,聽他講『秋天落葉落地的聲音』,看他每一個美妙的手勢,有敬愛他的女學生,主動向他爭取一席紅粉知己之位。
他在臺大外語系開的『現代英美詩選』是選修課,每星期兩個小時,排在星期二下午第七、第八節。時間安排得並不好,可是第一天聽課的人就將教室內外擠得水泄不通,場面之熱烈在臺大可以說前所未有。那是1962年3月13日下午,還沒到兩點鍾,教室就已爆滿,聽課的人很多是旁系的學生,並未選修他的課,而欲一睹他的風采。自1940年離開西南聯大以後,20多年過去了,此番重上講臺,葉公超心中也是感慨異常。在學生的翹首企盼中,兩點,他准時出現,依然是風度翩翩,如同出席一次記者招待會或演講會,那天上課,他沒有講稿,沒有帶筆記或書本。他沒有給這門課定一個范圍,或對『現代』一詞有所界說,幾乎是隨便談談。他首先問大家中國詩的起源,學生回答:《詩經》。他又問中國詩最盛的朝代,學生回答是唐代。當他問唐詩的特色是什麼時,學生的回答此起彼伏、七嘴八舌,東一句、西一句,他有時也會補充一些,最後總結唐詩的特色為懷鄉、思親、懮國、離亂、悲秋等。他時不時還會背誦幾首。接著他說中國人是一個做詩的民族,中國是個詩人的國家,雖然中國詩源於《詩經》,但國人談詩多從唐詩談起,詩必盛唐,唐詩又從李白、杜甫談起。
然後,他纔談到英美現代詩,以及代表性的詩人狄金蓀和艾略特,現代英美詩本來就晦澀難懂,而以他們二人為最。葉公超不無調侃卻也真率地說,在座諸君恐怕讀過他們二人作品者不多,即使讀過,能讀懂的更少。他說的是大實話,他早年在愛默斯就讀,那是狄金蓀的故鄉。在劍橋一年,與艾略特相交甚厚,曾發表過多篇介紹艾略特的文章。他講英美現代詩確實是如數家珍,那天講課他一半用英語,一半用漢語,滔滔不絕,讓學生大開眼界。
在師大開課完全是梁實秋的情面難卻,5月9日,在梁陪同下,他在師大文學院英語研究所上第一堂課,講的是『英美現代詩人』。雖然事先沒有公開,但教室裡依然擠滿了慕名而來的學生,氣氛異常熱烈。一家通訊社的記者聞訊趕來,想做一條獨家新聞,拍照時,葉公超嚴詞拒絕,把記者搞得非常狼狽,最後梁實秋打圓場,他纔不再堅持。
新聞媒體報道葉公超在臺大、師大任教的消息,引起了社會的普遍關注,國民黨有關當局不高興,向校方施加壓力。結果,他欲教書而不得,只教了一個學期,就被迫永遠離開了講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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