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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不畏懼災難,並非他們有異於常人的力量,而是災難從來都是他們的歷史與現實的另一面。正是災難賦予了汶川人以性格,正是災難塑造了他們和他們生活著繁衍著的生生不息的這片土地,塑造了他們和我們的共同的中國。
汶川沒有死去,汶川仍然活著。
生活還在繼續,只是已被深刻的改變。對於雙河村書記陳忠先來說,他不再僅僅管轄自己的村子,他還將對聚居於自己轄地的近萬受災人群的溫飽和安全負責;厥銘馳,這個阿壩師專體育系二年級最帥的男生,除了照顧自己的女朋友之外,必須以自己的表率鼓舞起全班40名同學的信心;而音樂舞蹈系的孫立,他的練功房已垮塌半邊,他只能在草坪上溫習舞姿,這個17歲的羌族男孩兒,將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表演他們民族的傳統舞蹈;楊福建,昔日的水果販子,現在是光榮的縣城志願治安員之一。
這一切改變自那個天崩地裂的時刻,5月12日,14時28分。
天 變5月,本是汶川最好的季節。岷江水量漸豐,山上櫻桃已熟。和大多數縣城一樣,街頭商店裡播放著流行歌曲;連接岷江兩岸的威州橋上行人緩步,水果市場裡,生意人在往嬌嫩的果實上噴灑清水。
在幾公裡外的雁門鄉麥地村,阿壩師專音樂舞蹈系學生孫立剛剛結束勞動。每年及此,他都會和家人一起采摘櫻桃,女友周雪坐在裡屋,電視裡播放著《大話西游》,周星馳在片中用月光寶盒反復回到過去,對著『晶晶姑娘』狂奔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地面猛烈一晃,遠處隨即傳來轟隆巨響,房屋如風中樹木左右傾斜。堂兄們奪門而出,孫立奔到裡屋,一把抓住女友跑出門外,在他們身後,牆壁傾塌,房頂轟然落地。
空氣中彌漫著渾濁的煙塵,遠處山脊被抓出一條巨大傷痕,石頭裹脅著沙土傾斜而下。地面還在搖晃,孫立拉著周雪穿過櫻桃樹林,跑上公路,他急著趕回學校,因為父母都在阿壩師專當老師,他們跑出來了麼?
回學校的公路上,坍塌和崩裂隨處可見,兩邊山坡塵土飛揚,孫立和周雪沿著公路狂奔,要回到縣城,必須穿過這危險的峽谷。
而縣城已一片狼藉,人們在街道上四散逃竄,倒塌的房屋下傳來淒厲的呼救,但沒有人敢接近任何一棟建築。市場裡生意人和購物者混成一團,攤檔被推翻,各種水果和蔬菜滾落一地,被無數狂奔的腳踩踏進灰塵和泥土。
28歲的水果商楊福建從市場裡跑出,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原本強烈的日光被怪異的黑色粉塵籠罩,恐懼佔領了每一個人的心。
最多5分鍾,大地歸於平靜,而山峰依然在崩塌。天色居然黑了,人們摸索著站直身子,所有人都反應過來:地震了。在那一瞬間整個城市突然陷入死寂,而嘈雜的人聲似乎由地底迸發,又充塞於每條街道。
混亂纔剛剛開始。
食物,飲水,衣服,一切原來最平常的,現在是和每個人最息息相關的東西。有的房屋倒塌了,掩埋了一切;剩下的崩裂歪斜,沒人敢進入。街上有人立即想到了商場。楊福建盲目奔跑,卻被人群裹脅著帶到平時最繁華的東街。在這裡有縣城最大的德惠超市,人們一擁而入,跑在頭裡的人拿到了礦泉水、面包和餅乾;隨即日用品貨架也被一洗而空;湧入的人越來越多,後來者已來不及分辨,不管是拖鞋還是洗潔淨,無論衣服還是卷筒紙,都被每一個經過的人緊緊攥在手裡,而人群已開始互相爭搶。
楊福建和一些人呆呆聚集在商場外,看著瘋狂的人們。『我是做生意的,』楊福建回憶,『咋能搶東西呢?』不遠處街角邊躺著一具屍體,半身掩埋在砸下的水泥塊中。街上的氣氛如被繃到極點的弦。
阿壩師專的孫立此時已跑進縣城,在縣城入口,一輛貨車已被山石掩埋一半;從高處看縣城,只是煙塵一片;在孫立面前,有人在奔逃,有人神智不清來回游蕩。學校還在城市另一頭,孫立和周雪走在亂成一片的街上,他恍若置身一個完全陌生之處,哭泣或尖叫的人們從他身邊掠過。『比在村裡還要可怕』,他回憶說。
在學校,原先趴倒在操場上的數千學生一片片站起來,盡管傷亡甚微,但各種恐怖的信息在學生中迅速流傳,有人傳說,兩個學生慌亂中跳樓。
體育系二年級的學生站在操場中間,有人提議趕緊去商店『搬』些東西回來。按照他們強壯的體格,這『不成問題』。但班長厥銘馳立即否決了這個提議。『哪個敢去搶,我不客氣!』厥銘馳在一片嘈雜中高喊,『不准給班上丟臉』!沒有人敢動一步,從這一刻開始,厥銘馳真正地成為這個集體的領導者。
靜 夜學校商店裡的人群一哄而散,老師們趕到商店,卻發現沒什麼值得守衛的了。操場上,學生們一個班一個班聚在一起,當黑暗和寒冷開始襲來,他們自動開始尋求集體的安撫。
厥銘馳和同學們坐在操場中央,晚飯時間快到了,去哪裡打飯?他們就這樣靜靜坐著,目光互相交錯,卻沒人知道說什麼。沒有人有過這樣的經歷,厥銘馳大腦同樣一片空白。先坐著吧,不要亂動,』他邊想邊說,『先保證安全』。
在縣城大街上,人們從一種混亂陷入另一種混亂,他們焦急地尋找家人,而他們的家已不存在了。已有出城探路者返回,他們看到通向都江堰、理縣和茂縣的三條路全被滑坡的山體損毀或臃堵。縣城通訊中斷,電和水早就停了。一城人被困在高山環繞的河谷底部。汶川,已成孤城。
傳言彌漫,有消息說還會有餘震;又有消息說汶川周邊城市盡數全毀;據探路者說岷江上游峽谷裡山石淤積,水位越漲越高,聚集的江水隨時可能傾瀉而下。互相傳染的恐慌立即伴隨傳言而來。
逃命,成為幸存者第一反應。人群從四面八方湧向縣城邊上的姜維城高山。楊福建也在人群之中,他本來就是山上雙河村人。
而雙河村已成平地。地震時絕大部分村民還在地裡勞作,只有少數傷亡,但磚土結構的房屋基本倒塌。村支書陳忠先立即成為近千村民仰賴依靠的對象。
陳忠先已經65歲了,這個昔日的一級戰斗英雄,是雙河村眾人信服的權威。根據他的指揮,村民們聚集在果樹林裡。『樹林裡最安全,不會滑坡。』陳忠先向人們解釋,『先坐在樹下休息。』
但情況迅速超過預期,站在山腰往下看,來自縣城的人群從各個方向爬上來,打頭的人已經進入了雙河村的果樹林,而人流尾部還在縣城邊緣。一群群面帶塵土神情緊張的人默不作聲地從村民身邊走過。
天色全暗下來。從山腰到山頂,樹林裡,坡坎上,到處蹲坐著無家可歸的人。『那晚上山上怕是有三萬人,』陳忠先回憶,『基本上縣城的人都湧上來了。』
他帶著村裡幾個民兵,打著手電在山坡上巡邏。他告誡人們不要躲在依然危險的山坡下面,並邀請大家到他的樹林裡休息。『人多些也好,』他對村民們說,『大家聚在一起,有事互相幫忙反倒安全。』
那一晚陳忠先是最忙碌和最值得信賴的人,他微弱的手電光指引人們搬到安全地帶;他用簡單但有力的話安撫著村民和外來者;他同時指揮村民挖出糧食,守護水源。第一夜,他和他的村民用寬容使雙河村成為孤城汶川最大的安全島。
山下一片黑暗,寂寂無聲,山上也人聲漸低,孩子們最先睡著了,最初的驚恐和慌亂,逐漸歸於接受宿命一般的安靜。
生存
5月13日,震後第一天早上,學生們在操場上醒來,頭天晚上大多數人沒吃過飯,夜裡又下起小雨,飢餓感一陣強似一陣地抓撓著每一個人的胃。
學生們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一年級的師弟看出他們的窘迫,主動拿來一些不知從哪找來的餅乾。厥銘馳把餅乾平均分配,每人分到兩塊。這是地震後的第一餐。
學校緊急啟用了多年封閉的水井,這成為他們最大的財富,學校食堂儲存的糧食也被統一保存,從13日下午開始,乾糧以班為單位分發。
學校禁止學生進入任何建築。忍受了一夜冷雨的學生們自己行動起來,以班為單位在操場上搭起棚子。
但搭建帳篷是項技術活兒,體育系二年級進展很不順利,他們要搭一個容納全班近40名學生的大棚子,難度頗高,始終立不起來的頂棚令他們氣急敗壞。在一根木樁該立在哪裡的爭論中,厥銘馳和郭鵬暴發爭吵,隨即扭打在一起。
有同學想去勸,但被班主任徐飛厲聲喝止,『讓他們打!』徐飛乾脆在地上劃了一個圈,『你們倆就在裡面打,不准出來,打到分出勝負為止!』
厥銘馳和郭鵬,一個專攻跳高,一個練投擲,同學們就愣愣呆在一邊看。兩人打累了就坐著歇會兒,然後接著打。他們用拳頭,用腿,用腳互相攻擊,其實他們根本沒在打架,他們似乎在把從頭一天開始的驚恐、慌亂和怨恨拼命地發泄出去。
快到中午了,兩個人都鼻青臉腫,他們太累了,郭鵬退開,從兜裡掏出兩根煙,扔了一根給厥銘馳,兩個人點著,挨著坐下。
『趕緊把棚子搭好吧,』厥銘馳先開口,『待會兒還要找東西吃。』郭鵬沒反對。
在山上的雙河村,單獨的家庭顯然已不適應新的生活方式。親戚們,或者鄰居,朋友,或者按工作單位,人們組織起來,成了臨時大家庭。村支書陳忠先慷慨地把村裡的樹林提供給所有人,在樹木之間搭帳篷更省力氣。
楊福建找到了在建設銀行當行長的叔叔餘朝舉,銀行行長此時已成為『棚長』,他的員工們攜家帶口聚居一處,楊福建也加入了這個以他叔叔為大家長的集體。
在『建設銀行』旁邊,是菜市場三家人,王家和李家賣肉,而蒲家賣瓜子花生。他們的攤檔挨在一起,如今住在一起。相當令人羡慕的是,王李兩家找到了幾塊肉,現在就掛在棚子裡。他們借用了『銀行』的一些雨布,同時回贈了一塊豬肉。
年輕力壯的楊福建找到村支書陳忠先,志願負責山上的治安。『在縣城看見過搶東西,山上絕對不能再發生了』,他從縣城武裝部找來一套軍裝,又借到了一根警棍,看上去很是威嚴。
無論是在阿壩師專,還是在雙河村,吃飯是最大問題。陳忠先把村裡刨出來的糧食集中管理,規定每天熬兩頓稀粥。雖然糧食是村裡的,但每個來找食物的人都可以分到小半碗,直到鍋底被刮得乾乾淨淨。
各個臨時家庭也陸續獨自壘灶開伙,他們返回縣城,冒險進入家中帶回食物,由『大家庭』統一管理。女人們負責燒火做飯,男人們則到山頂水窖取水。
而這對阿壩師專的學生們難度更大,農村來的同學在生火燒飯方面更有經驗,理所應當成為每個班級的炊事員。羅宏斌是其中的佼佼者,由於生火奇快,他被體育系二年級的同學們贈以封號:火神。
厥銘馳則安排每天吃什麼,班主任從家裡扛來了一袋米兩塊肉,班裡又把學生們的錢集中起來,到縣城緊急糧食售賣點買回一些米面。13日下午,第一次管理做飯,厥銘馳過於節約,煮出的粥清得像水。14日,第二頓飯,厥銘馳大方了很多,他甚至想辦法搞來一些萵筍,煮了一鍋稠得多的稀飯。
平均分配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一頓晚飯,厥銘馳安排炒了一次臘肉,一鍋盛到帳篷裡,大家簇擁在一起,用手電光照著,不多的一些肉片隱匿在白菜中,誰也不好意思下第一筷子。『把電筒關了,』厥銘馳想了個辦法,『黑著吃,誰夾到算誰的。』
在整個汶川,無論山上山下,生活仿佛一瞬間回歸了原本,吃飯和喝水是每天最關鍵的內容。人們像千年前的老祖宗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一切的行為,都只為了一個主題:生存。
圍城
打電話此時已是奢求,從地震時起通訊就已中斷,汶川和外界的通道又全部堵塞。人們聽說周邊的城市損毀更甚,又有消息說外界傳言『汶川平了,全城只有兩個人活著』。
此時的汶川人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與外界聯系。如今,文明世界依靠光纖電纜連接,而汶川突然成為消失的一環。對外部世界,汶川僅僅存在於地圖之上;而對汶川這更是災難,整個世界突然消失了。
14日,震後第二天,上午7點半,成都軍區司令部通訊參謀王凱率領一支十人應急通信分隊機降汶川,在牛腦寨山頂,王凱通過衛星電話向軍區匯報:『據目測,汶川縣城三分之一房屋垮塌,急需救援。』
這是孤島汶川在震後向外界發出的第一條信息。
14日下午,應急通信基站被緊急建立,但信號覆蓋面和信道寬度有限,主要保障同期徒步進入汶川的搶險部隊。縣城裡的絕大部分地區,仍然處於通訊盲區。
但焦急的人們想出了各種與外界聯系的方法。他們聚在山頂或河邊,等待來自成都的直昇機。一待飛機降落,便圍住飛行員們,把寫有自己名字和外界親友電話號碼的紙條遞上。『打這個電話,就說我很安全』,這是被重復最多的一句話。
成都軍區陸航二團的飛行員們變成了飛行的信使。他們裝載救援物資而來,再拉回傷員和一摞摞紙條。一天飛行結束,他們的『通訊』工作纔剛剛開始。『最多的時候一天要打幾十個電話。』第一個駕機航拍汶川的陸航二團副團長姜廣偉回憶。但所有飛行員都很樂意乾這個工作,電話那頭往往傳來喜極而泣的聲音,這使這些平時驕傲的飛行精英也不禁覺得自己的工作多麼有意義。
汶川人還驚喜地發現,連接岷江兩岸的橋上偶有微弱的信號。在兩邊人行道上,總是擠著拿手機的人們,總有幸運者接通電話,南腔北調在這座不大的橋上此起彼伏。信號很弱,通話質量很差,打電話的人只能對著手機大喊。聲音互相乾擾也沒關系,因為彼此的內容總是雷同:『我很平安,不要擔心』,或者是『你們那邊還好吧,平安吧?』
有人滿心歡喜地離開,也有人垂頭喪氣反復嘗試,但只要有人打完電話後抱頭痛哭,周圍人就會暫時默不作聲。這大都是打往原本居住在映秀、水磨或漩口幾個鎮的親友的,人們都明白,痛哭的人必定是有家人遇難。
這座連接岷江兩岸的橋,如今連起了孤島汶川與外界。
阿壩師專則是徹底的盲區,一兩天過去,學生們的手機也差不多沒電了。但他們同樣有命運的饋贈。17日,震後第五天,一名軍人來到師專采訪,他是成都軍區戰旗報副主編譚美華,隨應急通信分隊同機抵達汶川,是第一個進入汶川縣城的記者。
他隨身帶著一部特殊的手機,軍用信道,隨處暢通。在體育系的帳篷前,譚美華偶然接了一個電話,敏感的學生們立即意識到這是與父母聯系的最好機會。在厥銘馳的組織下,學生排起了長隊,挨個用這部軍線手機通話。隊伍越排越長,譚美華開始規定,每個人兩次撥號機會,撥通後限說30秒。
而很多學生都超過規定時間,一個女生接通電話後泣不成聲,所有人都寬容地等著她;男生們普遍堅強得多,往往迅速報完平安,立即把電話轉交給下一位同學。這個『一個人的電話局』第一次設立,就在阿壩師專『營業』了幾乎一整個下午。
陪同譚美華一同前往的駕駛員梁忠飛想了個辦法,他拿出小本子,把學生的姓名和要打的電話抄下來,『我們帶回指揮部充上電打。』他向學生宣布。在他的面前,瞬間又排起了長隊。
等候的學生圍著外來者不停地提問,『成都有沒有地震』,『甘肅呢』,『廣元怎麼樣?』當然,年輕人還有年輕人的問題:『NBA季後賽打到什麼階段了』,或者是『奧運會還會開吧?』
時間足夠漫長,記者乾脆打開帶去的筆記本電腦,這些習慣了網絡、電影和音樂的年輕人,已經和他們所熟悉的現代世界脫離太久。
天色漸暗,而電腦裡傳出的歌聲在周圍一片寂靜中格外悠揚。『Somewhereovertherainbow /Wayup high……SomedayI'llwishuponastar/And wake up where thecloudsarefarbehindme/Where troubles melt likelemondrops…… 』
學生們靜靜聽著,這普通的歌曲現在宛如天籟。這些災難中的孩子,此時與這曲調心意相通,就如同歌中所唱:『彩虹高處,倚星而期盼;夢醒雲上,煩惱消融有如檸香』……
在跟父親通完電話之後,一貫堅強的厥銘馳也有些沈默。『我爸爸一直是個很酷的人,』這個成都雙流縣孩子說,『我從來沒聽到過他說話帶哭音。』
令厥銘馳煩惱的事情越來越多,糧食日漸稀少,雖然學校開始每天供應稀粥,但如果不加餐,所有人還會覺得飢餓;通向外界的路仍沒打通,學生們開始對離開汶川顯得絕望;日子長了,操場上的棚戶區裡開始有了小摩擦,就在這天上午,一小袋米不翼而飛。
18日晚上風雨大作,操場上的帳篷被吹得七零八落,體育系的男生們拆東補西,一夜沒睡,個個被淋得像落湯雞,情緒很消沈,在19日上午,雨停之後,橫七豎八躺在岌岌可危的帳篷裡休息。厥銘馳趴在被子上,用枕頭蓋住自己的頭,『我恨對面的山,』他說,『我不想看見它。』這個剛剛20歲的小伙子,肩上已承擔了過多責任。
下午,這一天體育系二年級第一次生火做飯。糧食不多了,他們把一些面塊加到稀粥裡,看上去更像一頓飯。周圍有其他班的『炊事員』在炒菜,不知從哪搞到了臘肉。有人忍不住湊過去多看了兩眼,厥銘馳有些生氣地命令,『把頭轉過來,不准看!』這一刻,他纔又重新恢復了堅定的意志。
而音樂舞蹈系的孫立從來沒有忘記他的舞蹈,練功房毀了,他會在草坪上壓腿,會在走路時突然來個弧線優美的旋轉。『8月份我肯定還是要去北京。』他說,盡管他堅持不透露節目的內容,但他偶爾興起,會表演一兩個其中的動作。
在阿壩師專,和孫立一樣仍然保持詩意的人並不少,在教學二樓前的樹林裡,亂糟糟的帳篷區前,來自馬邊彝族自治縣的音樂系學生阿羅阿曲每天到這裡盤腿坐下看書,他最近看的是一本研究西方音樂的專業讀物,『我喜歡施特勞斯,』他說,『莫紮特也很好。』在他翻到的那一頁,正是莫紮特那婉轉而神聖的《安魂曲》。
在山上的雙河村,年輕氣盛的楊福建則大發脾氣,他名為治安員,實則同時身兼警察、法官、衛生監督員和民事糾紛調解員。前些天他剛剛和村支書陳忠先給大家規劃了一片大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解決了衛生問題;今天又發現幾棵櫻桃樹被人砍去了活枝。
『哪個砍活樹當柴燒?!』這個水果商很是心疼,不禁大叫,『太不像話了,老子要弄他!』幾個雙河村的年輕人一同響應,果樹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周圍沒人答應,這樣的事情只能是城裡人乾的,但沒人承認。很多人警惕地看著暴跳的楊福建,氣氛逐漸緊張。
陳忠先趕緊跑來,喝止住楊福建,然後一路小跑到果樹主人的帳篷,隨即又返回,『我調查清楚了,是主人家自己剔的枝。』他邊解釋邊跟周圍的城裡人使眼色,『不管別人的事,都回去!』
是不是主人家自己剔的枝,只有陳忠先自己清楚,但這個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老人,無疑在努力維系雙河村聚居點裡脆弱的和諧。
這樣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比如水只能用來做飯洗菜,誰用來洗臉洗腳就要被罰停水。但陳忠先對偶爾碰到的違規情況往往視而不見,『人家是城裡人,愛乾淨。』他解釋說。村子裡棚戶之間偷竊一直不斷,但治安員逮到的大多數人,都被陳忠先放了,那都是些偷食物的人。只是對趁機偷竊財物的人,村裡毫不手軟,痛打一頓。
在陳忠先一生中,這並不是第一次災難。他記得前些年大泥石流衝進縣城街道,也記得1980年代的洪水將整個縣城淹沒,還有1950年代末的大飢荒。當了大半輩子農民,陳忠先對災難習以為常。汶川,這個高山河谷之間的城市,這個總是與水,旱,滑坡和泥石流相伴的命運多舛的城市,但這裡的人依然在險峻的高山上開出一片片整齊的梯田,在漫天風沙中種植出甜美的櫻桃,也在河灘邊年復一年地經營,建立起阿壩州最繁華的縣城。
19日,地震後第七天,汶川亮起了部分街燈;縣城裡開通了幾個充電點,人們排著長隊給手機充電;在救災指揮部門前電視轉播車前,總是圍攏了一大群人,他們准時前來收看新聞節目;在阿壩師專,愛美的女生們終於忍不住省出水來洗頭,清晨陽光下,濕漉漉的頭發垂成優美的弧線,她們終於在震後第一次顯示出自己原本姣好的顏色。盡管道路仍然難通,盡管物資仍然緊缺,盡管周邊高山上的村寨情況比縣城可能更加惡劣,而這個頑強的城市已經在一點點恢復生氣。
在5月19日14時28分,當汶川人群肅立汽笛齊鳴,在上海,中國最繁忙的大都市,整個城市暫時停止了運轉,他們和汶川人在一起;在杭州,人們在西湖邊點燃了點點燭光,他們和汶川人在一起;在成都,人群聚集在天府廣場,高喊『汶川加油』,他們和汶川人在一起……在那一刻,漫天的風沙回旋於河谷之間,這風沙是否迷濕了所有汶川人的眼,他們是否知道,此刻所有中國人都是汶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