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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張嘴,一口濃濃的天津鄉音滔滔而來,談起敦煌的一草一木,古往今昔,神情中卻又充滿了無限的自豪。如果你僅從他的口音就辨認說他是天津人,那你就錯了,五十多載的大漠人生已經把他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敦煌人,從16歲起,他的青春,他的夢想,他的熱血,他的生命早已經與敦煌的大漠、風沙、莫高窟的靈光融為一體了!然而,在他心靈的一角,又有一條童年的活水在悄然流淌,那是天津的海河,是他生命的底色……
榮恩奇簡介
1938年出生於天津。1955年報名支援大西北奔赴敦煌,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敦煌。是敦煌博物館的創始人並擔任第一任館長。退休前為敦煌市政協副主席。他從事敦煌考古研究39年,走遍了敦煌野外31200平方公裡全部的文保點。潛心研究8000多頁莫高窟古藏文經卷,入選《敦煌大事記》人物專欄。參與並指導了包括馬圈灣漢烽燧遺址和懸泉置遺址這樣的國家重點項目的考古和挖掘工作。被敦煌人稱為『把全部生命和家人都奉獻給敦煌的人』。他為敦煌文保事業所付出的,絕不僅僅是他生命中的50年,他對文保工作的執著和對整個敦煌的那份特殊感情感染了許多人。
記者手記
9月的敦煌,秋風勁吹,古道斜陽,大漠中的胡楊林一片燦燦金黃。
榮恩奇,一個面色黑紅的大漠鐵漢,一個鄉音未改的天津老爺子。與他的交談,伴隨著一段滄桑往事——故鄉的模樣,少年的情懷,那個愛唱愛跳的中學生,正值16歲的花季,卻從此告別親人、告別故土,獨闖大西北來了。
西路漫漫,五十多載歲月和著大漠的風沙一起走過,敦煌給了他與天津截然不同的人生。『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在這茫茫戈壁與浩瀚沙海的懷抱,他把自己融入其中,敦煌野外31200平方公裡的每一處文物保護點都曾留下過他的足跡。在長達數年的野外文物考察中,沒有什麼能難倒榮恩奇的,面對大漠戈壁,他能坐車就坐車,能騎駱駝就騎駱駝,實在沒條件了,就靠兩條『鐵腿』自己走。人送外號:『沙漠上的黃羊』。有時考察隊員們的鞋幫兒開了花,腳板兒打了泡,實在走不動了,可是一看走在前面的老榮仍像駱駝一樣『噗嗒、噗嗒』地走著,便又鼓起勇氣跟了上去。上世紀70年代末,榮恩奇帶領他的考察隊員們曾長年跋涉在沙漠深處,炎炎烈日下,狂風沙暴中,他們騎著駱駝,啃著乾硬的饃饃,滿面龜裂,頭發蓬亂,憑著地圖和指南針一點點搜尋。大漠中熱浪蒸騰,咽喉冒煙,一座座沙丘,一道道溝壑,終於,在黃沙漫漫的馬圈灣漢烽燧遺址,霍然發現了數十枚敦煌漢簡;在接著進行的發掘中,他們又獲得了大批漢簡……這無疑是一次偉大的發現。歸來時,鄰裡不敢認,同事認不出,就連結發的妻子也難以辨認,這蓬頭垢面的土人就是榮恩奇!
1991年冬天,52歲的榮恩奇掛帥負責一處西晉壁畫墓的挖掘工作。他記得那年冬天的敦煌格外冷,夜晚戈壁灘上的氣溫降到零下30℃以下,睡覺前灌到暖水瓶裡的水到轉天早晨就已經結冰。為防止未挖掘完的墓室再度被盜,榮恩奇乾脆就在墓道口的邊上搭了帳篷住在裡面,戈壁灘的冬夜一片漆黑,作伴的只有呼嘯的風聲和遍野的墳塋。那時候經常和他一起守夜的只有後來成為他女婿的吳榮國。有一天夜裡,爺兒倆睡得正香,門口的大狗突然驚恐地狂吠起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種恐懼襲上心頭,只覺得頭發都豎起來了。爺兒倆趕緊翻身下床,等吳榮國拿起桌上的應急燈,榮恩奇已經抄起小鐵鍬准備衝出去了,黑暗中只能看見一對發著綠光的眼睛,榮恩奇知道,那是一條狼,吳榮國掄起鐵鍬把它打跑了……這事是很久以後纔透露出來的,榮恩奇說:『當時每天只有3塊錢的補助,我要說這附近有狼,誰還敢來?』
1978年7月27日敦煌縣連降暴雨,洪水暴發,黨河水庫因超限蓄水而漫頂垮壩,致使敦煌縣城被淹,大量房屋倒塌。為了館藏文物不被水淹和盜搶,榮恩奇讓妻子帶上9歲的女兒和只有1歲的小兒子半夜趕路到鄉下朋友家中避難,而他自己卻毅然留在縣城看守文物。等到敦煌縣城的洪水退去,妻子帶著孩子回到敦煌縣城的時候,看著沿途一片狼藉,他們嚇壞了。只見縣城三分之二的房屋都被洪水衝毀了,他們家附近的房屋幾乎全被夷為平地……當女兒終於看到穿一身髒衣服、滿臉胡子茬兒像難民似的父親時,忍不住跑過去抱住父親大哭起來。她說從那個時候起,她纔真的明白了,在父親心裡,文物比他自己的命還重要啊!
成立於1979年10月的敦煌博物館,其前身只是縣文化館下屬的一個考古組。1979年,榮恩奇得知時任文化部部長的黃鎮要來敦煌視察工作,就挑選了一批文物放在敦煌縣文化館的一個庫房裡展覽,希望他們來敦煌的時候可以參觀。盡管當時條件簡陋,但對於文物的檔次,榮恩奇心裡有數,『有8000多頁非常珍貴的古藏文經卷,都是無價之寶。』果然,黃鎮看到展品之後大為震驚,當場詢問縣文化館每年的文保經費是多少?在場的地方領導都含糊其詞不敢正面回答,只有榮恩奇一語道破:『我們連一分錢的文保經費都沒有。』他的這個回答著實讓在場的人全傻了眼,榮恩奇不管那一套,他將具體情況如實上報,並對這裡的文物作了簡單概括性的介紹。黃鎮部長聽後當場指示:立即成立敦煌博物館……
就這樣,一座館藏豐富的敦煌博物館終於在榮恩奇的手上誕生了。為了這一天,榮恩奇苦苦奔波,四方游說,曲曲折折,總算讓夢想變成了現實。到如今,敦煌博物館已收藏石、陶、瓷、木器、寫經,漢簡、絲綢、珠寶、書畫、拓片、古幣等文物14類約5000餘件。其中,敦煌藏經洞出土的遺書,漢長城烽燧出土的漢簡和200多座東漢和魏晉古墓中出土的墓葬文物最為珍貴。
與榮恩奇交談,思緒常常被他牽引得很遠很遠。五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當這個16歲的津城少年第一次踏上敦煌的土地,古人『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感嘆並沒有給他蒙上懮郁的陰影。正是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的青春之歌纔唱得這般嘹亮動人。如今,雖然『嘗盡愁滋味』,但他一句『我不後悔』又讓我看到了他內心深處的赤誠與熱愛。
請他談自己的往事時,他還要思考,還要回憶,那仿佛依稀的歲月在他口中並不流暢,甚至有些滯重。但說起敦煌來,他卻滔滔不絕,如數家珍,仿佛在他的腦海裡立刻開啟了一座活著的博物館,莫高窟裡的飛天神女、月牙泉水中倒映的一輪明月、大漠深處的陽關古烽燧,全都一一在他的腦海中旋轉著……他以天津人利索的嘴皮子講述著敦煌的每一寸土地,那神情猶如在談論自己從小養大的兒女,熟悉、親切、不假思索,甚至是那些文物景點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從他嘴裡往外蹦,他肚子裡裝著的敦煌實在是太豐厚了!難怪敦煌市委宣傳部的李部長說,榮館長就是一部敦煌的活歷史。
其實,人的一生,他鄉故鄉,天涯何處無芳草!重要的是把握住生命中的每一天。榮恩奇,你是敦煌人的驕傲,你是天津人的傳奇……訪談錄
記者:都說您就是一部敦煌的活歷史,為什麼這麼說?
榮恩奇:不要寫我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最近我寫了兩本書,一本是《敦煌:文史與考古》,比如我們從天津來到這,難忘的歷程等,都屬於文史資料,都是我親歷的。還有一些考古的,比如敦煌的墓葬等。所以我把它們合在一個專題裡寫。另外還有一本《敦煌之謎》,有100多項。目前寫敦煌的東西太多了,有很多都寫得很混亂,我寫的大都是我自己親歷的,那就是活歷史,是真實可靠的。
記者:您能講講天津人到敦煌來的這個過程嗎?
榮恩奇:1955年6月24日,我們是最後分配到敦煌來的。那時候從蘭州到武威就得走4天半或者5天,再到敦煌就得走十幾天。從天津到敦煌一共在路上走了18天,中間在酒泉修整了3天。那一年我16歲半,剛從天津七中初中畢業。當時甘肅在天津招乾部,我們班報名的有20多人,就批了我一個。全校報了有一兩百人,就批了28個。我們那一批到甘肅的天津人一共是925人。
記者:上世紀50年代的人都特別單純,上面一號召大家就都積極響應,是嗎?
榮恩奇:我那時候是學校的文藝骨乾,我主要是表演歌舞。我還是新中國成立以後全國第一批少先隊員。其實學校教導處一直做我的工作,不想讓我走。希望我留在本校要保送我上高中。我說,我家裡生活比較困難,我又是老大,我得工作。說實話就是窮,否則我不一定會來。當時來了一看,哪有現在這些建築,放眼望去,滿眼全是土城土房子,誰能受得了?
記者:那您是怎麼愛上敦煌的?
榮恩奇:我親歷了敦煌幾十年來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邊塞小城已經完全舊貌換新顏了。我們那年到日本去,他們還問:敦煌有人嗎?我說我就是敦煌人。他們又問:敦煌有水嗎?我說沒水我們怎麼活呢?實際上敦煌現在發展得很快,尤其是最近這兩三年,大棚種菜觀光農業,農民的小康住宅都相當不錯。比原來蘭州都好。這個地方有這麼多旅游景觀,歷史文化遺產——莫高窟。陽關、玉門關、漢長城已經是全國文物保護單位了,還有懸泉置遺址,馬上就要開發……這都是歷史文化遺產。自然景觀就更多了,雅丹地貌、月牙泉、隱身巨佛……還有一些新建的,比如影視城、敦煌博物館等。敦煌,您說來上一天、兩天,不夠啊!在全國范圍內,一個縣裡有這麼多國家級的景點也不多見。敦煌還有很多沒有開發的地方,野外還有很美的地方。我在敦煌都跑遍了……
記者:您剛來的時候做什麼工作?
榮恩奇:我剛來的時候做團的工作,在團縣委做青年乾事。以後下農村搞合作化,1956年到縣工會工作,之後又到體委,勞動鍛煉了一年……後來到了文化館,博物館建成後我就一直乾到退休。
當初我們從天津來的時候,925人都到了武威,那時候武威和酒泉專區全在一塊兒,提出要把這批天津的力量留下來。留下來125人,其他人第二天又到張掖,張掖留了11人,其他人都到了酒泉,分到各個縣裡邊,到敦煌的是65人。
記者:那好多天津人後來都回去了是嗎?榮恩奇:回去了一部分,也還有調走的,死了十幾個。我是這些人裡最小的。
記者:那您是把家都安在這了?
榮恩奇:都安在這兒了,連孫子都工作了。重孫子都有了。
記者:您在敦煌的這幾十年裡,想沒想過,或者有沒有機會回天津呢?
榮恩奇:有啊,有過好幾次,但敦煌不放我走。有一次調我的單位都和我見了面了,談好了,但是後來沒有回去。說實話,我也捨不得走,我已經是敦煌人了。
記者:我知道,在那批來敦煌的天津人中,您的成績最突出。您當選過甘肅省的先進工作者,國家文物局和公安部聯合評選的文物安全保護先進個人。你們博物館還被評為全國文物工作先進集體……能講講您自己的故事嗎?
榮恩奇:我那時候是甘肅省文博界有名的飛毛腿。我跑得快,體育特別棒。我在戈壁上走路,包括年輕人,還有文物局的領導,我敢跟他們比公裡,沒有人能比得上我。省文物局的局長說,老榮是戈壁的黃羊。敦煌的野外無論到哪去,他們都找我來讓我當向導,我給他們帶路。即使是晚上,再黑的路,我也保證讓你不會走彎路。
記者:那您是憑直覺呀還是經驗?
榮恩奇:經驗呀,我走得多了,都熟了。並且有一套野外生存的辦法。
記者:您沒有學過考古專業,卻成為這方面的專家,您從小在城市長大,卻成了戈壁灘上的飛毛腿,我覺得您真是位神人呀!
榮恩奇:不能光說我,我們天津來的同學在各個崗位上都挺不錯的,比如敦煌廣播電臺的老臺長郭戰法,比我大兩歲,他這一輩子來敦煌就沒離開過廣播電臺,先是在收音站,成立廣播站是他親自乾的,廣播站後來變廣播電臺,又變電視臺,都是他親自乾,現在退休了,身體不太好。還有敦煌公安局的局長、敦煌研究院保衛處的處長,檢察院的檢察長,都是咱們天津人,在各個崗位上都做出了不少成就。有很多天津人在敦煌,雖然沒有當什麼大官,但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掌握了各自的技術,默默無聞地做出了各自的貢獻。這些人來到這兒這麼多年,無論多麼艱苦都沒走,獻了青春獻終身,獻完終身獻兒孫,這就是一種不得了的精神!
記者:說得真好!您考察文物最遠去過什麼地方?那時候交通不方便您怎麼去呢?
榮恩奇:只要是在敦煌縣境內的文物點我都跑過。汽車能走的就坐汽車,汽車不能走就騎駱駝,經常是靠兩條腿跑。一天跑幾十公裡。在沙漠裡,我只能靠腿跑。
記者:我覺得您對敦煌是真正的熱愛,完全發自內心的。
榮恩奇:我也是敦煌人啊!我在這呆了五十多年了,我年輕時,我的時間都用在野外考察上了,敦煌的31200平方公裡,幾乎都有我的腳印。龜山、鳴沙山,我都跑過,所以不論誰,你說敦煌的什麼地方我都跑過。
記者:這些年您回過天津嗎?
榮恩奇:回去過。歲月不饒人啊,我們一起來的好些人都已經去世了,這些人都是我送走的,為他們穿衣服下葬。這些人年齡都比我大,我們像親兄弟姐妹一樣,感情都很深。你說我們是為錢嗎?我們當初就是為了建設大西北來的!當年我們走的時候曾經寫過:放心吧,我們不會給天津人丟臉的。事實上我們沒有給天津人丟臉。更沒有忘記五十多年來敦煌人對我們的養育之恩。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記載的就是這段難忘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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