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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個月,20個人,32次訪談。2008年,一項旨在遏制刑訊逼供的羈押場所巡視制度,在中國東北小城吉林遼源試點。社會巡視員和在押人員面對面溝通,將『公眾力量』引入對看守所羈押情況進行監督。先行的探索,留下細節的經驗。今年,試點將在山西晉中和江蘇張家港繼續推進。在約束人自由的地方,權益和尊重同樣被重視和提倡。
與羈押人員面對面
驚訝,是李桂芝第一次走進遼源市看守所的最強烈感受。
『看著挺透亮的。』李桂芝說。高高的圍牆、黑暗和暴力,那些曾經借助電影構建的對看守所的神秘想像,一下子被打破了。
2008年4月3日上午,作為吉林遼源首批羈押巡視員,李桂芝和搭檔王龍,生平第一次走進看守所。
『下來視察』,李桂芝並不陌生,作為遼源市的政協委員,她經常有機會到各個部門考察工作,聽取匯報。不過,這一次不同,她要和看守所的在押人員,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直接交流。
面對面,讓李桂芝有些緊張和興奮。『平常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接觸到,特別好奇。最想問他們三個問題:受不受虐待?能不能吃飽飯?有了病給不給看?』
去之前,李桂芝特意穿了正裝,『為了表示尊重』。
在參觀了食堂、醫務室後,李桂芝在看守所提供的一個30餘人的名單裡,隨意點了一個人的名字。
之後,一個20歲出頭的男青年被帶到了訪談室,『看著很莽撞』。
訪談室不大,只有10平方米左右,牆壁剛剛裝修,白得有點耀眼。
隔著一張藍色的桌子,三個人面對面坐下,一名檢察院的駐所檢察員同時在場。
『我是遼源市004號羈押場所巡視員,來了解你們的權益保障情況,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向我們反映。』李桂芝先做了自我介紹。
她停頓了一下,沒人說話。李桂芝覺得氣氛有些拘謹。
『第一次巡訪,怕問錯了,不知道該怎麼切入。』李桂芝說,盡管培訓人員已經事先進行了訪談現場的模擬訓練,但臨陣還是有點緊張。
她乾脆照著事先發的訪問表,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念。
『平時飯能不能吃飽?』『能吃飽,早上一碗大米粥,兩個饅頭,一份小菜。』
『能洗澡嗎?』
『沒有浴室,可以用水管子放水。』
……
問卷問題設計得很細致,小到廁所有沒有異味,大到是否進行了提外審、具體的時間和次數、是否被打罵。
用了近40分鍾,三個人纔談完。『總怕問漏了,或者問了不該問的。』李桂芝說。
這一天,她和王龍一共巡訪了3名在押人員,用了兩個多小時。
劃定的公眾
李桂芝和王龍的這次巡訪,是遼源市將封閉的看守所納入公眾監督的視野改革的第一次實際操練。
這項發端於英國的羈押場所巡視制度,由中國人民大學的學者們引進中國,並在遼源首次試點。
20名『公眾』巡視員,在2008年3月1日拿到了聘書。他們當中,有7名市人大代表、7名政協委員、6名市檢察院人民監督員,他們的職務分別是醫院院長、礦業集團書記、社區主任等,屬於遼源市的『上層人物』。
遼源市龍山區南康街社區主任李桂芝,經過市檢察院人民監督員辦公室的推薦,成為巡視員之一。
『在巡視員的選擇上,我們采取了組織推薦的辦法,巡視員的身份,也不是社會上的普通人員,而是經過組織推薦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人民監督員。』遼源市檢察院檢察長王文生說。王本人和其領導的檢察院,是此次遼源試點的主要推動者和參與者。『這是一種策略上的考慮。』
和現有法律的融合,是一個重要原因。
『看守所是個很特別的地方,中國的法律沒有明確寫普通老百姓能不能監督,卻規定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可以監督和視察,我們利用了這個法律規定。制度創新如果不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進行,很難推行。』王文生說。
巡視員的能力,也是考慮的因素。
『巡視員還要有一定的訪談能力和法律知識,只帶著好奇心來的普通老百姓,未必能真正發現問題。』王文生說。
為什麼采用組織推薦而不是自由報名的方式?
『這是我們熟悉的一套工作方式,依靠組織,考慮問題更全面,效率也更高。』王文生說,在制度設計時,就沒有考慮自由報名的方式,『畢竟我們是試點,考慮要把這個事情進行下去,要盡可能地減小它的難度』。
代表們的獨立性
由政府機構推選產生的『公眾代表』們,在多大程度上能堅持自己的獨立性?
政策制定者試圖通過程序的設計,盡可能讓這種獨立性得到保障。
訪談時,要有兩名巡視員同時在場,互相監督,還要有一名檢察院的駐看守所檢察員同時在場,『監督監督者』。
訪談時間和約談對象的隨機性安排,更是一個重要的內容。
『我和王龍談得來,我們自己湊成一個小組,商量好時間,提前一天給辦公室打電話,一般都能安排。訪談對象是我們根據看守所提供的人員名單,現場挑。有時候,走到一個監捨,看誰合適,我們當場提出要和他談,也能滿足。』李桂芝說,去年一年,她和搭檔王龍一共訪談了5次。
『說實話,也沒有特別的辦法,更多的是一種對巡視員的信任,依靠他們對這個事情的責任感。』巡視員辦公室工作人員劉永江說。
『去巡視的時候,我是一名普通的醫生,而不是一名院長。』遼源市中醫院院長、巡視員王龍說。
並不是所有巡視員,都對自己的角色有如此的定位。
在遼源市檢察院提供的總結材料中,巡視員們習慣性地用『領導』稱呼他們的監督對象——看守所的管理人員,多數人對檢察院給予他們這次當巡視員的機會,表達了感謝。
『如果真的發現了刑訊逼供,您是否敢如實地寫在報告上?』面對記者的這個問題,巡視員王龍略停頓了一下。『應該是敢,這沒有什麼不敢的,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影響。』
『有沒有人向您反映刑訊逼供的問題?』
『刑訊逼供倒是沒有,就是有的人說,在進看守所之前,有警官對他推推搡搡的。不過,這些都是很難判斷的,推推搡搡也很難避免。』王龍說,最終,他並沒把這個情況寫在訪談記錄上。
在押人員的壓力
遼源市看守所裡的400餘名在押人員,是王龍可能的訪談對象,也是刑訊逼供可能的受害者。
每次訪談前,王龍都會問訪談對象:『知道羈押巡視制度嗎?』
多數人都茫然地搖搖頭。『我們沒有提前和在押人員講這個事,他們都是訪談的時候纔知道的。』遼源市看守所教育科科長范建設說,『不告訴他們,也是為了不給他們壓力,訪談了幾次以後,各個監捨就都知道這個事情了。』
研究人員試圖通過程序上的完善,盡可能減少在押人員的心理壓力。
根據羈押巡視制度的規定,看守所的管理人員在訪談時必須回避,訪談現場不錄音、不錄像。訪談記錄,看守所人員也不能查看,直接由訪談員交給檢察院的巡視員辦公室,由其將問題匯總後,反映給看守所的負責人,大一些的問題,還要召開協調會。
『巡視員反映的問題,我們一般不馬上向看守所反映,以防看守所對號入座,對訪談人員造成壓力。』巡視員辦公室工作人員劉永江說。
幾次訪談以後,王龍也對自己的工作對象進行了分析。『他們有未決犯,也有已經判了刑的,還有一些重刑犯,不同情況,心理狀況也不一樣,不同性格的人,說話也不一樣。』
『他們一開始比較緊張,後來慢慢說話就自如了。』李桂芝說。去年一年,她一共到看守所巡訪了5次,每次都在改進自己的訪談技巧。『我們得讓他們覺得受到尊重,營造一個輕松的談話氛圍,他們也就願意說話了。』
『為了讓他們覺得溫暖,我一般先嘮嘮家常,一些問題也不問得那麼直接,他們也越來越信任我們,有的人還主動向我們反映問題。』李桂芝說。
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幾乎所有訪談對象都向她表達了對自由的向往。
被監督者的意見
坐落在遼源市區2公裡外的遼源市看守所,是此次試點的『被監督對象』。這座創建於上世紀90年代初、有46名乾警、日常監押400餘人的看守所,在2008年接受了檢驗。
試點開始前,為了了解看守所的意見,課題組特意進行了一份不記名的問卷調查。
被調查的21名乾警中,支持羈押場所巡視員制度的有9人,不支持的有5人,無所謂的有7人。12名不支持或無所謂的人,多半是擔心制度會流於形式,更擔心巡視員不了解看守所的工作,胡亂插手看守所的管理,對看守所工作帶來不便。
『看守所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2008年,在我們這兒,中央、省裡交辦的大案要案嫌疑人比較多,暴力傾向人員較多,擔心會跑風漏氣,影響案件的審訊。巡訪員和在押人員的安全也是個大問題。』看守所教育科科長范建設說,『出了事,我們沒法承擔責任。』
正是因為這樣的擔心,當李桂芝和王龍第一次到看守所巡訪時,看守所做了些安排。
『我們提供的名單,是已經判了刑的人員,沒有提供所有在押人員,擔心泄露案情。』范建設說。
這個『手腳』,被同時前往的巡視員辦公室工作人員發現,這次巡視,因此被當作試巡視,排除在總的巡視次數之外。檢察院同時和看守所進行了溝通。
『我們做這個事情有個便利,我們的政法委書記兼任公安局局長,他一支持,我們的很多工作就好做了。』巡視員辦公室工作人員劉永江說,『看守所即使有不同的意見,也得執行。』
為了解除看守所的擔心,20名巡視員接受了嚴格的培訓。
『我們在訪談時,特別注意保守秘密,涉及案情的,一概不能問。』李桂芝說,這是培訓人員強調最多的一個原則。『有時候在押人員自己和我們提起他的案情,我們也都不接話。』
幾次安全的巡視後,試點得到了看守所的支持。
『以前社會上對看守所的印象,都是很黑暗的,我們怎麼說也沒用,巡視員來看了後,到社會上一宣傳,也讓我們的工作得到了展現。』范建設說,另外,巡視員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身份,也讓他們有了反映問題的特殊渠道,『我們的一些困難,他們也能幫著反映,我們說一百句,也比不上他們說一句』。
目標是反刑訊逼供
『監捨狹小、廚房衛生條件較差、入所體檢不健全。』第一次訪談結束後,王龍和李桂芝給看守所提出了這樣三個意見。
兩個月後,他們得到了反饋,看守所已經投入了10萬元,開始建設新的食堂。正在建設的新的看守所,也修改了圖紙,擴大監捨面積,增加淋浴設備。
參觀過英國看守所的王龍,在參觀了新建的遼源市看守所後評價,『英國的條件也比不上咱們的』。
據遼源市檢察院提供的資料,和王龍李桂芝組合一樣,在近一年的多次巡訪中,20名巡視員反映的多是食堂髒亂差、監捨面積小、洗浴條件不好等在押人員的權益保障問題,較少有人反映刑訊逼供和執法人員濫用暴力的問題。而反刑訊逼供,恰恰是制度設計的最重要目標之一。
『客觀上講,刑訊逼供較多地發生在審訊和提外審階段,看守人員對在押人員刑訊逼供的比較少,沒有這個動機和必要。』遼源市檢察院檢察長王文生說。
而此次遼源進行的試點,將監督范圍劃定在羈押場所,並不涉及公安機關的刑偵部門。
阻力大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試點開始前,課題組對公安局刑警隊辦案經驗豐富的偵查員作了10份問卷調查,支持的1人,不支持的7人,無所謂的2人。辦案人員對試點總體持反對意見,反對的理由很簡單,認為羈押巡視制度會妨礙刑偵工作,增加被羈押人員翻供的可能。
『不過,如果真在審訊階段發生刑訊逼供,在押人員也可以向巡視員反映,我們也會進行調查,要求偵查機關說明情況,嚴重的要立案調查。』王文生說,羈押巡視制度,除了發現刑訊逼供之外,更重要的意義在於預防刑訊逼供。『遏制刑訊逼供是一個綜合工程,光明和透明能消除實施刑訊逼供的機會。』
改革的緩衝閥
57歲的遼源市檢察院檢察長王文生,是此次試點落在遼源的主要推動者。
由於在吉林大學擔任博士生導師,經常參加一些學術性會議,王文生纔及時了解到這個項目。其在遼源檢察院已經推行了近6年的人性化執法改革,也讓遼源贏得專家組的信任,使試點最終在遼源這樣一個人口不足50萬的中國東北小城進行。
『王檢察長是個特別重視理論學習的人,他自己學了些東西後,就想在實踐上應用。遼源雖小,但很多理論實踐卻走在全國的前列,現在很多全國性,甚至國際的學術研討會,都在遼源開,也提高了遼源的知名度。』下屬劉永江對王文生的評價,注解了遼源這樣一個經濟並不發達的小城如此積極推動司法改革的動力。
學者型的王文生,卻非常講究改革的策略。
『我們做的是一個制度創新的事情,創新就意味著不斷遇到問題,很多事情要考慮周全,不能保守,也不能冒進,否則再好的事情也可能做不下去。』王文生說。
他認為,目前從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中選擇監督員,就是改革的一個緩衝閥。
不過,他更相信,制度本身的生命力,是改革能推行下去的決定性因素。
遼源進行羈押巡視制度改革的消息見諸報端後,很多人給予了積極的評價,河南省駐馬店市和江蘇省張家港市還專門派人到遼源考察推廣的可能性。
另一些人對遼源是不是在作秀提出了質疑。
對此,王文生並不擔心,『我們試點的目的,就是讓公眾監督,遏制刑訊逼供,我們本身當然也歡迎社會各界的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