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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開大學今年90歲了。
按照當下的通例,這個值得書寫的年紀可以更長一些。她脫胎於1898年的天津嚴氏家館。這所清末家庭學校的書房,與今天草木蔥蘢的天津八里臺之間,文脈未曾有一日的斷裂。
尋根覓祖,追溯前身,她就能更加“歷史悠久”。可是,南開大學還是老老實實地,從1919年落成開始,爲自己計算歲數。
年長的學校如同年長的女士,年紀是個難解之謎。教育學者潘懋元教授說,一些大學爲了標榜校史悠久,不惜牽強附會,拉長校史。而南開大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謂信史。
長期觀察這所學校的人相信,這是一種“非不能也,實不爲也”的矜持,一種“習慣成自然”的固執。
端詳這座長壽的學府,你會發現,她的確發生了很多變化,主動或者被動;你也會發現,總有一些地方是她從沒變過的,有意或者無意。
真誠不改
101歲的經濟學家楊敬年說:“南開大學的特點,可以用兩個字概括,就是‘真實’。我說的‘真實’,就是老實、實在、樸實。”
楊敬年說,當今有股風氣,好比較、好包裝,做學問漂在表面,相形而言,南開沉潛踏實,不講包裝。
“南開”,中國最爲馳名的學校品牌之一,天津一個區也因該校得名,在全國絕無僅有。但她的來歷與風雅無關,反倒帶着鄉土氣息——“城西南的開窪地”!即便南開造就了曹禺這樣的文人,卻沒有誰去爲她尋找一個更動人的來頭。這就是南開。
楊敬年在抗日戰爭前夕考取南開經濟研究所,後以英國牛津大學博士身份回到南開教書。他早年因將“發展經濟學”帶入中國而聞名,90歲後又以重譯《國富論》而引人注意。
今天,這位白眉老人須先將文章複印擴大,再手持放大鏡,才能看清字跡。“我到老了,101歲,還在讀書,還在‘日新月異’。”他是照着校訓做的。
“允公允能,日新月異。”聽到著名學府的箴言,人們難免會去回憶一個久遠的典故。但解讀南開校訓無需引經據典。它意味深長,同時平易近人。
楊敬年說,南開的“公”,就是要愛祖國,愛人民,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把個人的命運同國家、民族的命運結合在一起。“能”,就是講究真才實學,踏踏實實做學問,踏踏實實做工作,踏踏實實做人。
如果言辭透露性格,那麼在天津八里臺的話語體系裏,有一些大白話傳了下來。南開早年因接受軍閥資助而引發質疑,創始校長張伯苓解釋:“美麗的鮮花不妨是由糞水澆灌出來的。”
1919年,南開大學有了第一張開學合影,96名開山弟子中,第62號學生日後尤爲傑出,他叫周恩來。入校不足半年,他因參加學生運動入獄。“南開校父”嚴範孫以本校“嚴範孫獎學金”資助周恩來赴法留學,即便周恩來拒絕做他的女婿。周恩來加入共產黨,有人勸嚴範孫停止資助,這位清朝進士答曰——“人各有志”。
周恩來被視爲“南開最好的學生”。他的雕像立於該校南門,校方認爲,周恩來是南開氣質的示範。
這種風格,滲入到歷屆學生之中。30歲的美國斯坦福大學數學系助理教授韓飛,發現南開學生在外被公認爲做人平和,學問很好,不事聲張。今日中國發展很快,“人們似乎都很急”,他不願母校因此變得急躁。
南開校慶徵文,主辦者發現,來稿多以“樸實”、“愛國”作爲母校的兩面,投稿人年級不同、專業不同、成就不同,這點卻不約而同。
“土氣”未脫
中國科學院院士張偉平說,南開的上空有一種“空氣”。這是一所名校的“氣場”。
22歲那年,中科院研究生張偉平參加南開的學術活動,留下一聲“南開真土”。但兩年以後,他便考到這裏,師從“微分幾何之父”陳省身。1993年留法歸來,張偉平甘願回到“土氣”的大學,從助教做起。
20世紀90年代初期,一些強調量化的評價體系開始在學術界大行其道,標準之一是SCI(美國“科學引文索引”)論文的數量,相應地,高校亦以發表論文多寡考覈教師。但張偉平從未遇到過這一“高壓”指標。一位到訪的名牌大學校長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稱之爲“象牙之塔”。
南開大學陳省身數學所內,常見的景象是,學生們換上拖鞋,自在閒談。每條走廊裏都有一面黑板,便於隨時演算。
若以論文多寡來衡量,這個研究所連一些普通大學的數學系也不如。而陳省身數學所是一處國家級研究機構,世界級科學家陳省身及楊振寧都對它用力甚多。今天,它的12位教師中,3位是院士。
在全國名校中,南開規模最小,又是文理均分,在一些以理工科研究經費、學術成果數量爲主導的排名中,難佔上風。但在南開,找不出一份官方文件,證明曾向這些指標妥協過。
生物學家饒子和院士2006年調任南開大學校長,對學校生出兩點驚訝:一是南開對本科教育的重視,二是南開對文科的倚重。他說,倘若南開屈從於重理輕文、重研究輕教學的風氣,也可換來數字上的好看,但南開就是不爲所動。
歷史學家常建華認爲,這是南開性格使然,而性格是難分優劣的,一面是內斂、沉潛、功底紮實,另一面也可說爲木訥、保守、靈活不足。
1981年,新中國首次審覈碩士、博士學位授予權。來自南開的史學泰斗鄭天挺是歷史學科評議組負責人之一,成員多是他昔日的同事、弟子,但他“毫不以尊長自居、自專”。後來,南開設置多年的世界史專業未獲學位授予權,出人意料。本校有人表示惋惜,但鄭天挺說,理應尊重同行的評定。
而今,未經鄭先生“靈活”照顧的世界史專業,已是南開的招牌之一。
曾經,南開大學周身洋氣。嚴範孫和張伯苓目睹中國任人欺辱,生出“教育救國”的理想。二人遍遊海外,借鑑哥倫比亞大學等校經驗辦起南開。創校元老凌冰、姜立夫、饒毓泰、邱宗嶽等均出自世界名校,海歸佔到師資力量的七成以上。除國文外,授課全用英文。
但81年前,南開大學提出“土貨化”的根本方針,抱定“知中國”、“服務中國”的志願,以解決中國問題爲目標,由“洋”變“土”。
南開經濟研究所,是中國第一批經濟學研究生的誕生之地。楊敬年說,彼時國內高校的經濟系,研究的都是外國問題。但哈佛大學博士何廉,在南開首倡“本國化經濟學”,講義以中國爲樣本,學生做論文須與中國有關。這很快贏得中外學術界的尊重,成爲研究中國經濟的權威機構。
陳省身1985年創辦南開數學所,經鄧小平特批,成爲中國改革開放後任命的第一位外籍所長。他的初衷,是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建立高級人才的培養基地,讓年輕人不必都負笈海外。
“保守”不怕
在創新的年代,南開關注的是“耶魯大學的保守性”——這所以“日新月異”爲校訓的學校,反倒表現出對傳統的固守。
經過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南開引以爲豪的工學被調出,成爲以文理見長的綜合性大學。最近一次“開枝散葉”,距今已20多年。
高校的社會學專業在1952年被撤銷,1980年由社會學家費孝通主持,在南開率先恢復。一個43人的班級走出30多位教授,10多位院系主任和院長。金融系與之類似,長期獨領風騷,領軍人物錢榮堃,牽頭設計了中國的工商管理碩士教育。
但總體而言,南開學科演化緩慢。半個世紀以來,她始終以四大支柱學科聞名,化學、數學、歷史、經濟,均有傲視同儕的實力。她很少跟風開闢新的領域,被時間證明成功的,多是“復建”,而非“新建”。
南開大學黨委書記薛進文說:“作爲一個學術重鎮,有時不要怕別人說保守。”他認爲,“保守性”是確保大學精神軌跡不中斷的重要因素,一所好大學應有持重的一面,不能人云亦云。
幾年前,有地區和企業提出,願以數十億元爲南開建分校。這對於“數着銅板過日子”的南開,誘惑頗大。但顧及辦學質量,校方放棄了“鋪攤子”。
“那是真正的考驗,思想鬥爭很痛苦。”薛進文說,“對飢腸轆轆的南開大學來說,抵制這種誘惑是很難的。從我們創辦的那一天開始,就缺錢。”
初到南開時,校長饒子和試圖帶入一些外校的風格。但他很快意識到,作爲南開校長,先談繼承,才能出新。但凡有點底氣的學校,不可能朝秦暮楚。
“南開這個風格不能改,也改不了。”饒子和說,“一個名校有她的傳統和風格,走自己的路,不能2000多所學校都辦成一個樣子,大學的自主辦學要體現在辦特色大學。”
對於普通學生而言,南開的“不知變通”在於細枝末節之處。譬如南開素以嚴格著稱,一旦作弊事發,或是課業未過,多以退學告終。2009年該校有2474人拿到學士學位,而入學時則有3000人。2006年,南開對多年未能畢業的28名博士予以結業處理,打破了中國博士生教育零淘汰率的慣例。
一年一度的畢業典禮上,每位畢業生的名字都會被唸到,他們輪番上臺,接受學位,這在很多學校聞所未聞。
南開有則“容止格言”,“面必淨,發必理,衣必整,鈕必結”。
九秩校慶之年,南開沒有大興土木。相反,修了一幢老樓。學生第七宿舍早年被判爲危房,曾有人提議拆除,興建新樓,緩解校舍之緊張。但校方再三考慮,對它“修舊如舊”。
校方解釋,它歷史不長,但出自建築大師樑思成的手筆,且留下了歷屆學生的青春記憶,不能毀於造大樓的衝動。
情懷不滅
但是,90年來,南開又的確發生了太多變化。
在這裏,見不到一幢完整的古老建築,碩果僅存的是建於1923年的思源堂。
被詩人柳亞子贊爲“桃源仙境界”的校園,1937年被日軍炮火夷爲平地,這是抗日戰爭中第一所遭到轟炸的學府。日軍暴行被作家林語堂寫入小說《京華煙雲》。
外國記者愛潑斯坦解釋了原因,在他的筆下,日本軍官叫囂:“諸君,南開大學是一個反日基地。”
1934年,華北運動會,當東北選手入場時,南開拉拉隊員突然列隊排出“毋忘國恥”字樣,隨後又排出“收復失土”、“還我河山”。3萬多觀衆鼓掌流淚,日本駐津總領事憤而離席,南京政府飭令約束學生的“軌外行動”。校長先生的訓話是:“你們討厭!”“你們討厭得好!”“下回還那麼討厭!”“要更巧妙地討厭!”
侵略者毀掉了南開的物質,反在南開的精神中固化了一句“越難越開”。
從那個歲月走來的93歲化學家申泮文院士說,抗日戰爭,南開沒有出過漢奸。他認爲,南開之魅力,在於“真誠的教育家辦教育”,也在“愛國主義教育環境出英才”。
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認爲,如果說20世紀中國高等教育有什麼“奇蹟”,那麼很可能不是國立大學北大、清華的“得天獨厚”,也不是教會大學燕大、輔仁的“養尊處優”,而是私立學校南開的迅速崛起。
“我之談論大學,不太涉及辦學規模、經費預算以及綜合實力評估,而是注重其有無獨立的精神、鮮明的個性。”陳平原說。
南開,是中國人舉民間力量興學救國的範本。曾有外國教會提出收編請求,得到答覆:“謝謝你,南開是中國人的學校。”
“南開”,有時是個形容詞,意味着老土、刻板、保守,也意味着不折騰、樂天派、“越難越開”,一種對國家不知疲倦的、屬於年輕人的熱情與責任。
當它迴歸名詞,作家老舍、曹禺形容:“知道有中國的,便知道有個南開。”
在南開大學90歲這年,到此視察的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對師生髮表講話,強調“堅持走南開的道路,堅持發揚南開的品格,堅持南開的精神”。
他說:“南開人總是把自己的命運同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無論是在戰爭年代,還是在建設時期,這一點表現得非常清楚。”
南開的精神,溫家寶歸結爲“青春的精神”。他說“南開永遠年青”。
關於南開,還有一點是沒有變過的——校慶日。每年10月17日,南開系列學校——南開大學、天津南開中學、第二南開中學、重慶南開中學、四川自貢蜀光中學,遵循同一個傳統,唱起校歌,鳴響校鍾。政權更迭與世界大戰,都不曾消滅這個始於1912年的習慣。
在這一天,各地校友集會,面向南開的方向深鞠一躬,禮讚她的長壽,也禮讚她的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