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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貨市場看見一把舊躺椅,蒙著灰塵,但遮掩不住曾經養過無數腰肢的服帖樣子。請老板擦擦,躺上去一試,果然合腰。市場上擺著各式各樣的躺椅,要遇到一把合腰的,那是大海撈針。躺椅是民國時代造的,漆已經脫落,扶手被摩挲得很光滑。纔躺了幾天,多處榫頭就松了,要垮臺。趕緊在榫頭灌些萬能膠,用錘子敲打鉚合。還是不行,又用鐵絲綁,用釘子釘,纏膠帶,布條,幾番折騰,終於固定,再次牢實。
看上去,這把躺椅已不是那把躺椅,像一個受了重傷的士兵。我總感覺這把椅子曾經躺過傷兵。但是,那種可以養腰的東西,那個『式』被保住了。我已經為這個椅子添加了許多它本來沒有的材料,包括細節和顏色,它的外觀如果與原裝的那個相比,完全是由許多敗筆組成,一個丑八怪,但式保住了。老子曰『聖人抱一為天下式。』這個一其實無所不在。沒有這個合腰的式,這把椅子毫無意義。而因為那個式還在,我願意天天躺它,而且越看越順眼,倒像是這把椅子本來就是這種傷兵相了。
春暖花開的下午,把躺椅置於後院的櫻桃樹下,與斑斑駁駁的老樹放在一起,躺上去,腰肢一陣活泛,茶還沒涼,人就睡著了。
如今,式只能在民間偶爾遇到。過去的年代,人們做一件東西,首先念想的是式,然後纔是買賣。寧可曲,寧可枉,寧可窪,寧可敝,寧可少……也要抱一而式,做的是聖人功夫。現在,只要賣掉,怎麼都行,有沒有式已經不重要了。今天商場裡躺椅很多,外觀很漂亮,但普遍傷腰,生產者想的只是一樁買賣。滿世界的新房子也一樣,那些小區外表看著像德國造、美國造,但很難養生,沒有『定居』這個式。都是商品房,你只有在不斷地買賣流通中纔能保值。
德國有個攝影家拍了本影集,全是各色各樣的三輪車,以及自行車的坐墊。那些墊子都不是新的,都裹纏過,用繩子,用布條,用塑料袋,用包裝布,用鐵絲、用皮子……油膩、骯髒,五花八門,這些材料在不知不覺間被當成繪畫顏料,畫的都是坐墊,但主題是要養屁股。德國人拍它們是把它們當作屁股創造的一個作品來看。他覺得很美,確實很美。有個坐墊,幾乎可以猜出騎車人的樣子。他也許是個駱駝祥子那樣的車夫。
另一個是用紅色燈芯絨布纏起來的,車夫把他的坐墊當做一個蒲團。天南地北的車夫們如此保養坐墊,不是為了好看,也不是捨不得破爛,而是為了那個『天下式』,那個使他的屁股和大腿坐上去舒服、不會麻木硌肉、有力量蹬車的式。式保住了,美自然呈現。式在了,所有材料,無論它是什麼東西,無論它原來多麼丑陋、實用,都是藝術作品的原料。杜尚就是這麼想的。如果坐墊老是硌他的臀,早扔掉了,美又何在?
有一年,我穿越泥石流到了橫斷山區的一個叫做莫斯卡的牧場。在高原上,小盆地之間窩著個牧人的村莊,像一堆待洗的衣物。小屋、柴火堆、牛糞、泉水環繞著中間的一個紅教寺廟。白天,村裡的人都放牧去了。泉水從草原淌出,有個仙女在溪流邊洗衣服。
我自個在村裡轉悠,一個沒有鎖的村莊。有人在家,歡迎你進來,立刻奉上奶茶。無人在家,門開著,你也可以瞅瞅。轉到村子中心的紅教小寺廟,喇嘛不在,香煙自己燃著,諸神垂眉微笑。寺院外走廊的一角,靠牆貼放著幾張磨得黑亮的老羊皮,不是貼上去的,是某些脊背日復一日靠到牆上去的,靠得那麼服帖,似乎那牆自己長出了老羊皮。這一定是祖母、爺爺們聚會的地方,一得閑就來這裡坐著養神、念叨家常、搖轉經筒……羊皮、木地板、木墩、轉經筒、牆壁都被磨起了包漿。果然就是。黃昏時他們回來了,提著泉水,像老山羊老?牛回家似的,弓著腰慢慢摸到各自的位子,席地而坐,靠著粗糙的牆壁和油膩、漆黑的老羊皮,仿佛靠上了一個個寶座,然後搖起轉經筒來。
式,如果理解為非躺椅不是,非椅子不是,那就不是式了。無論怎麼坐,養腰就好,凝神就是。我也跟著坐下來,奶奶給我一張老羊皮靠著。沒人說話,大家默默地搖著青銅打造的轉經筒,黃昏隨著一只只轉經筒上的微光逐漸隱去。朦朧的黑暗裡,轉經筒吱吱呀呀響著,聽起來像是老山羊在念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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