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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曾引用尼采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是完全相反的;後者距離愈大,成像則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這是社會的『透視學』,歷史的『透視學』。驗之以屈原,是謂確論。
詩人餘光中說:『有水的地方就有龍舟/有龍舟競渡就有人擊鼓』;『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每當聽鼓聲橈聲人聲把一條條江抬起,我就仿佛看見,這龍舟是從千年的歷史河道劃來,在文化的航道裡競渡。龍舟——已成為一個民族紀念不朽精魂的恆久載體。無論粽子的清香、艾蒿的苦澀,都進入尋常百姓家,化作千年習俗;詩人的遭際也進入『冤屈』這樣的詞語,化作典故,我就認定:端午是盈漫著文化氛圍的節日!
西陵峽中誕生的這位命運多艱的詩人留下的財富是多方面的:他的『博聞強識』、『明於治亂』、『嫻於辭令』的纔乾;他的『竭忠盡智』、『恐皇輿之敗績』的忠貞;他的『受命不遷』、『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泥而不滓』的品格;他的『上下求索』、『望崦嵫之勿迫』、『恐是鳥 之先鳴』的精神;他的『狐死必首丘』、『九死不悔』的決心……構成他愛國愛民命運交響的主旋律。
屈原既是偉大的『愛國詩人』,更是偉大的『愛民詩人』。愛國的內核在愛民,愛國的目的在愛民。『愛國』而不愛民,不過假愛國以『愛己』。曾經『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的他,不因身居顯位而俯首帖耳唯王命是從。他與趨炎附勢宵小鼠輩勢不兩立,他以激越的詩情與詭奇的詩篇『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直諫楚王。他痛心疾首的是『王聽之不聰』、『讒諂之蔽明』、『邪惡之害公』、『方正之不容』。驅之不散的是『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的痛苦。『哀民生之多艱』,正是他詩的精魂。『一曲《離騷》山鬼哭』——普通百姓不能從文字上全部讀懂他的詩句,卻在骨子裡與他靈犀相通,情感諧振。如果《離騷》失去了懮國懮民的血性本色,那麼屈原就不成其為屈原,人民心中也不再有無限崇仰的偶像,端午節也只好另當別論。
屈原小時在樂平裡(多麼美好的地名:為誕生了屈平而樂的鄉裡)與鄉親們朝夕共處;放逐後,足跡遍及歸州、郢都、漵浦、湘沅、雲夢、汨羅,去的全是貧困之地。定然接觸到如漁父、長老許許多多平民,他詩中有關辛夷、芝蘭、艾蕭的描述,不是今天所謂的作家『體驗生活』者所能同日而語的。文學是對人的生存的普遍關照。這個世界永遠是好人多苦人多,生活不可能『天天都是好日子』。『民』在歷代統治者眼中不過是『子民』、『草民』、『蟻民』、『賤民』,唯有真正『哀民生之多艱』者,纔可能贏得民的懷念與崇敬。於是端午節承擔著永遠的『民意調查』,鑄就千年口碑。『哀民生之多艱』,正是端午節永不過時的話題。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屈原身後300年卻並不見諸文字,幾乎在史書上消失。其實這是不足為奇的:秦兵攻陷郢都,白起火燒夷陵,屈原作為戴罪之身、亡國之民、『專政對象』,回天無力抱石沈江,雖悲憤慘烈,卻哪有資格『欽史』留名?他的著作,自然也在被禁被焚之列。直到秦亡漢興,司馬氏一篇《屈原列傳》把傳記寫成了抒情詩,不是一時的疏忽,正是『屈絲』的良苦用心!文學史上不少傳世之作生前都不能發表,諸如英國的莎士比亞、中國的四大名著的作者,至今連生平都難以確考,然而其文學穿透力卻穿越國界,穿越民族,穿越歷史,超越意識形態。
嗟呼,『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端午——中國的詩人節!屈原——中國的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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