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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道利益鏈條,還生活著這樣一群人
『身、份、證。』她態度生硬,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石塊,狠狠地砸在我的頭上。她高高在上,她有著極度的優越感。她斜睨著我,像斜睨著一個髒兮兮的乞丐。
『沒有。』我只好說實話。此前,我把身份證藏在報社辦公桌的抽斗裡。暗訪的人怎麼能帶身份證?
『他媽的沒有身份證跑來乾什麼?』坐在白大褂旁邊一個男子罵道。此前,他一直一言不發。他眼珠蠟黃,眼光陰鷙,像老鷹的眼睛,他長著一張漫長的臉,面容也像老鷹一樣,讓人望而生畏。他一把抓住我的領口,將我拉到了門外,對著門外的人喊道:『這誰的人?這誰的人?』
光頭急急忙忙跑過來了,眼神恐慌。老鷹把我一把推給光頭:『辦身份證去!』然後自己又走進平房裡。
光頭看著我,老羞成怒,抬腿就踢了我一腳:『媽的,沒身份證跑來乾什麼?』
我一言不發,站在了一邊。此前沒有人告訴我說,賣血還需要身份證。
賣血和獻血一樣,都需要知道血液的確切來源。義務獻血需要提供身份證號碼,而賣血則需要提供身份證。否則,血站不會接受來歷不明的血液。因為來歷不明的血液太危險。
那時候,人們剛剛認識了艾滋病,知道了這種致命疾病的來源和傳播途徑,而血液傳播是最重要的一條途徑。
那時候,我剛剛知道了有一個賣血的村莊叫做文樓村,這個村莊位於河南省上蔡縣蘆崗鄉,是有名的艾滋病『重災區』。
幾年後,我聽一位同事說起了自己當初采訪艾滋村的情景,他是中國第一批走進這個村莊采訪的記者之一,他說,當地有人一直在跟蹤他,不讓這個驚天秘密被外界披露。他在牆上看到了一些標語,大意是說:要想富,賣血去。而他采訪過的一些病人,在他離開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那時候賣血是一幅什麼場景?一個針頭插入第一個人的血管裡,抽完血液後,拔出來,又插入第二個人的血管裡……這樣一直用著,直到針頭彎了,鈍了,再也不能穿透皮膚,纔會扔掉。如果第一個人有血液疾病,會一直傳染給後面所有的人。這就叫交叉感染。
這位一直采訪艾滋病人的同事還向我講起了這樣一件事情。當地有關部門實在無法捂住這個驚天秘密,這件事情被高層知道後,有一天,時任副總理的吳儀來到了河南鄭州,住在一家賓館裡,要求相關部門的一把手逐一面談。每個人走進去,房門就會被關上,裡面的人面對中國鐵娘子誠惶誠恐,外面等待面談的人汗如雨下。那天,談話結束後,吳儀連飯也沒有吃,就離開了。過了不久,就有一些官員被就地免職,當地官場引發了大地震。中國艾滋病也第一次對外界公開。
幾年後,我采訪高耀潔和桂希恩的時候,他們都表示,艾滋病的重災區都在農村。如果說艾滋病在非洲是以濫交傳播,那麼在中國,主要是以賣血傳播。而傳播對象,都是這些貧困無依想賣血賺錢的農民。
為了區區幾百元,他們賣血,最終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從前有一個女孩,為了營救陷入沼澤中的丹頂鶴,獻出了性命。有人為她寫了一首歌曲,被廣為傳唱。從前,有一群農民,為了供孩子上學,為了給老人治病,去賣血,結果感染了艾滋病,他們死亡了,他們已經被人們遺忘了。
我曾經多次獻血,在城市中心的獻血車上,每次獻血前,護士都會問:『這半年內還有沒有獻過血?』在得到沒有獻過血的答復後,她們纔會抽血。按照相關規定,半年內只能獻血或者賣血一次。這也是人體造血功能決定的。
然而,在這裡,為了多賣血,每一個血奴都有好幾個身份證。杜斌的眾多身份證上,只有一個名字叫杜斌,而地址居然是廣西。杜斌可能也不是他的真名。
這裡的人都沒有名字,只有編號,就像囚犯一樣,血頭呼叫你的時候,不叫你的名字,只叫編號。有的編號還有外號,而外號也是血頭喜歡呼叫的代號。嘴角有一撮毛的就叫『一撮毛』,有酒糟鼻子的就叫『紅鼻子』,來自湖北的年齡小的就叫『小湖北』,走路羅圈的就叫『羅圈腿』……我的代號是26,表示我是第26個進入這幢三層樓房的。這裡也有26個血奴居住。
那天午後,血奴們賣完血後,卡車又拉著他們回到了三層樓房裡。他們爭先恐後地來到廚房,大口大口地吞吃著白菜蘿卜,喝著像刷鍋水一樣的黑色菜湯,然後就滿意地躺在了床板上。這趟賣血,每人400毫昇,血站支付200元,扣除血頭和血霸的20%,他們每人可以得到160元。
也是在那天我纔知道,血奴的上方是血頭,血頭的上方是血霸。那個呵斥光頭的就是血霸。一個血頭下面有幾十名血奴,一個血霸下面也有好幾個血頭。血頭都是當地的地痞流氓,而血霸則是手眼通天、黑白兩道都玩得轉的人。
血奴都很感激血霸和血頭,因為他們讓他有了賺錢的機會。然而,他們不知道,血霸和血頭依靠他們賣血,賺得比他們多得多。
一個血奴賣一次血,血站支付200元,自己只能得到160元,有40元交給了血頭血霸。一個血頭手下如果有20名血奴,血奴們每賣一次血,血頭血霸就能得到800元。血頭血霸按照五五分,血霸得到400元,血頭得到400元。一個血霸如果手下有五個血頭,那麼他每次就能得到2000元。
照這個算法,血液是血奴的,而每賣一次血,血奴只能得到160元,血頭得到400元,血霸得到2000元。
一個血奴一月最少會賣血七次,血奴一月收入1120元,血頭得到2800元,血霸得到14000元。
這是最少收入。我在後來的暗訪中得知,有的血奴一月會賣血15次以上。最大的血頭手下有100多個血奴,而我認識的一個血霸,手下有血頭十幾個。算算這個血霸一月收入多少?絕對是天文數字。
血奴每月還要支付食宿費用,而血頭血霸不支付任何費用。
當地有一個說法,手下養幾個血奴,比養幾頭牛還賺錢。難怪血頭會挖空心思從火車站、從救助站、從一切可能的渠道尋找血奴。
此前,坐在報社的辦公室裡,我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道利益鏈條,還生活著這樣一群人。
當天晚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了這幢三層樓房下,光頭走了進來,凶惡地對我說:『收拾東西,快點滾蛋。』
我不明就裡,機械地收拾好鋪蓋卷兒,還有博爾赫斯,將它夾在鋪蓋中間。在以後漫長恐怖的日子裡,博爾赫斯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一邊品味著人世間最豐盛的精神大餐,一邊體味著人世間最恐怖的血奴生活。
跟著光頭,我走到了樓下,三頭惡犬依然在發出憤怒的低吼,黑白夾雜的短髭站在一邊,冷漠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是什麼身份,也許他僅僅是這幢樓房的房主,也許是血奴群落中另一種身份的人,我直到離開這個群落,都不知道他是乾什麼的。
我把鋪蓋卷兒放在車上,剛准備登上去,光頭又在大喝:『伙食費住宿費結算了,20元錢。』他伸出一只熊掌一樣肥厚的手。
我在這裡居住了一個晚上,吃了兩餐飯,就要支付20元錢。這是在遙遠偏僻的鄉下,這裡的床鋪都是床板搭就的,一躺上去就不堪重負似的吱吱響,硌得人渾身疼痛;這兩餐飯都沒有吃飽,除了白菜蘿卜,還是白菜蘿卜,這樣的飯菜連樓下那三只惡犬也不吃,而現在,我還要支付20元的食宿費。
然而,在這裡,我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舉目無親,形單影只,我只能忍受他們的擺布。我掏出20元遞給了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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