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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萍帶領讀者走進她九十九歲姥姥的平凡生活,追憶與姥姥一起走過的有淚有笑、有滋有味的日子,細述純朴、善良的姥姥生命的最後樂章,分享姥姥那些看似平常卻讓人終生受用的生活大智慧,使讀者的身心沐浴溫暖。
上集回放:姥姥最後一次離開北京已經九十七歲了,捨不得走,是被我媽媽他們送回去的。我很難過。
九、姥姥的冬天
春夏秋冬,姥姥最打?的就是過冬天,咳嗽得一宿一宿地坐著睡,坐累了就跪著睡。姥姥的枕頭邊總是放著一個小苹果,咳嗽厲害的時候就咬一口壓一壓。咳嗽這事兒折磨了姥姥半輩子,有點兒煙就嗆得慌,見點兒風就咳嗽,好像總是喘半口氣兒。
懂事兒的我冬天把姥姥的活兒能乾的全乾了,不能乾的也全乾了,喂豬、給雞拌食、燒火熥飯。姥姥說五六歲的我乾起這些活兒就像大人,有模有樣。媽媽從青島給姥姥捎來的桃酥點心,我每天都用熱水給她泡上一碗。每次姥姥都喝半碗剩半碗,說『吃不下了』,其實是留給我的。懂事兒的我也總說:『吃了惡心。』剩下的半碗等夜裡姥姥咳嗽時我再從暖瓶裡倒點水兌上讓她喝。如今我在商店裡看見沒人買的老桃酥還倍感親切,姥姥在的時候我還時不時地買一斤。
很多個冬天,姥姥都說這一冬她過不去了,所以春天一來我和姥姥都心花怒放。姥姥真正徹底不咳嗽也是從春天開始的,這個『春天』是我長大了、工作了,能掙錢了,生活好了,我開始給姥姥買最好的營養品了。可姥姥依然打?過冬天,這個『冬天』是她生命中的冬天。好日子開始的時候,姥姥已經七十歲了。姥姥說:『人就是貪心,年輕的時候想能活七十歲就算福氣了,可到了七十歲怎麼這麼不甘心啊?』我問:『假如現在地球靜止了,一切都不變了,每個人選擇自己喜歡的年齡定格,你選擇多大?』『二十來歲。』『那時候有什麼好啊?窮得叮當響,你應該選現在,什麼都有,富富裕裕的。』『多麼富裕都沒有年輕富裕,年輕的富裕就是胳膊是胳膊,腿兒是腿兒,年齡大了富裕管個啥?眼也花了,牙也酥了。錢有的是,可身子窮了。』
姥姥的冬天很漫長,我們竭盡所能讓她的冬天溫暖,從精神到物質,只要她願意,要什麼都行,乾什麼都行。可家中的東西,姥姥覺得最金貴的就是我那些獎杯,光榮與夢想始終是她的精神所望,她覺得沒有比受人尊敬更高的擁有了。一大堆獎杯放在箱子裡,姥姥一個一個地擺出來,我再一個一個地裝回去。只有我知道這些榮譽意味著什麼,我從沒有因為獲獎而覺得自己了不起,也從不認為別人說我不好我就真的不好。我心裡有數。姥姥不這麼看。『光榮花為什麼都是紅的?紅的就是最好看的那一朵兒,就是最光榮的那一朵兒。』
獲『華表獎』最佳女演員的那一天,我是和八十五歲高齡的黃素影老師並列獲獎的。我給姥姥看照片,是我和黃素影老師在臺上相互祝福的那張,《北京青年報》盧北峰拍的,拍得很精彩。姥姥無比羡慕地用手摸著照片說:『這麼大歲數還能獲獎,這個老婆兒沒白活。』『你好好活著,趕明兒我也寫個電影劇本,就叫《姥姥》,請你主演,也讓你獲獎。』姥姥笑得前仰後合地說:『主演不行了,老了,天快黑了。』請姥姥拍個電影雖然是一句玩笑,但在她心中還是昇騰起了一絲期望,已經許久不提了的白內障手術問題又提到議事日程上了,『多會兒去三?一做手術?先去檢查檢查吧。』新衣服拿出來又放回去,『等有個大事兒再穿吧。』姥姥說的大事兒就是拍電影。
姥姥走了我也很後悔,許給她那麼多虛無的光榮與夢想到底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心中的旗幟一面面地昇起,鮮花一團團地怒放,姥姥的冬天真的溫暖些了嗎?許多好日子還沒過,許多夢想還沒實現,姥姥願意走嗎?沒有希望,是不是也就沒有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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