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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夥伴中有一直好的朋友。有一個小我一歲的好友,他父輩兄弟仨與他輩兄弟仨,也都是我一直的好朋友。
他父親當年在農會,老人個頭高高,麪皮白淨,整日微笑着,慢悠悠的談吐中有些幽默,願和我們這些兒童團玩;他二叔是劇團的胡琴手,不懂簡譜,卻會“冷更一個冷更”,多少曲子都“冷更”得很準。只在一個戲中扮演過老實敦厚的王大哥,更多時間是當我們年輕人的“大哥”。我每晚從劇團回家,要走一段獨自走的路,我家在村西頭,因爲小時聽老人說鬼的故事,怕鬼,這位大家的“大哥”,總在街口站老大一會兒,直聽見我吆喝一聲“到了”,才挪步回他的家。
夥伴的大哥是民兵隊長,喜歡讀報。我第一次在報紙上發稿,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寫作兩年來,突然聽說見報了,高興得幾個蹦高跑過去,看那變成了鉛字的稿子,我忘不了第一個報告了好消息的熱情人。夥伴的二哥早參軍,在華野八縱,魯南戰役時,是他第一個衝到國民黨整編二十六師中將師長馬勵武的住處,繳了馬隨身帶的手槍,又翻看了一下馬的日記,看到馬在日記裏寫着:“離開隊伍獨自進嶧縣縣城過新年,天下着雨夾雪,心想一同進攻解放區的第一快速縱隊,要粘在魯南的黑土地上,這時共軍若打過來,麻煩,凶多吉少……”果然我軍在元旦這天發動了戰役。戰役結束,八縱移沂水北休整,夥伴的二哥趁除夕經過故鄉,在家住了一夜,那一夜我在他們熱騰騰的鍋屋裏,聽他講戰役中的一些有趣的故事。我第一個知道了敵人的一個大將官也估計要“壞事”這個消息。
我們縣是全國建團試點縣之一,我當了團支部書記,發展的第一個團員,是這個小我一歲的夥伴。這少年,走路快,說話快,一身的豪爽氣。我調報社時,他聽說了,和另幾個夥伴先去了那裏。他說:“咱們是一批先驅者!”我在編輯部駐地,時常去印刷廠駐地找他玩。他在那裏擔任鑄版,自己稱爲“當鐵匠”。去他那裏,能最早看見我編的稿或寫的稿變成的鉛字,他也總興沖沖地告訴我他的先睹爲快:“這期有你的稿子,我看了!”我說:“你是第一個讀者了!”後來分手,他去了部隊,由部隊轉業地方——江蘇省會南京,在省糧油進出口單位工作了很久,是一個老處長。我從新聞界轉文藝界,轉過上海、北京,有幾次經南京時去看過他。我出了書總先寄給他。他總最快來信談感想。有一次他讀了我一本散文集,對過去生活那些篇章特感親切,說引他想起一個故事:“你當兒童團長時,一次派我和另一個團員在村口站崗查路條,這天逢界湖集,東鄉聖母冢村一個老實農民,讓俺倆有意‘治’了一下,說你不像‘什麼種’人——家鄉都管聖母冢叫‘什麼種’,‘什麼種’人說話一口三個鳥,你怎麼沒有啊?那人憋得直喘粗氣,最後火了,嗷嗷叫了起來,鳥唔鳥,你讓鳥過去,鳥就過去,你不讓鳥過去,鳥就不過去,你鳥要怎麼我鳥?俺倆直笑得倒在了地上,忘了放行人家……”我讀了他這信,一連幾天,每想起都鼓肚子。
有一年,我從長江上游三千里直下南京。老夥伴陪我看了各處的風景。末尾我們在鐘鼓樓前合影,我反覆端詳,說:“你老來變得穩重了,有風度了,模樣嘛,有點像楊虎城!”他說:“人家說我像陳老總!”我再細看,也差不多。我說:“等劉錫田演陳老總忙不過來時,我提建議找你!”後來有了個在南京軍區工作的濟南老鄉谷葦,演陳老總演得頗好。我想,老夥伴老來再幹起藝術表演行當,可能有點趕鴨子上架。所以,我的建議一直沒有“建”出來。
這黑小子,如今仍像當年那樣健壯。他找到了一個健身方法:每天萬步走。最近來電話,我問他和老家的侄女聯繫沒有?他說正在學校忙着。這個他們家的第三代,是家鄉一所中學的中層幹部。有一年我回故鄉,認識了這位美麗的青年女子,當她知道我與她家上兩代都是好朋友,親近得一口一個“大爺”(伯伯)叫。分手時,突然迴轉身與我熱烈擁抱。讓我激動得熱淚直流。一家老少三代的友誼,就這樣延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