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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祥
我時常感嘆: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讀書人是不大幸運的一群人,因為我們很難讀到當代人寫出的讓我們心馳神往的小說、詩歌、散文和戲劇。我們的閱讀更多的局限在神交古人的層次上,當然,這樣也很不錯,可是古人筆下的世界畢竟跟我們隔了一層———『問渠哪的青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活水沒有了,『渠水』還能『清如許』麼?我想,任何一個真正喜歡讀書的人,這種寂寞感大概都是免不了的。當然,也不是絕對沒有讓我們眼睛一亮情懷萌動的作品,譬如高爾泰的這本《尋找家園》。
讀這本書,我的最大感慨是:像高爾泰這樣的人能活到現在,真是一個奇跡———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高先生該死,只是說像他這種獨立不羈的精神、天馬行空的個性,居然能在這麼一系列對知識分子進行改造,不服改造者則『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的運動中活下來,這能說不出人意料麼?
在書中,我們不難讀到:少年時期的高爾泰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頑皮少年,上小學時逃學,在學校草操場後面的個小丘上搭窩棚自由閱讀,結果給留級兩次,成為『朽木不可雕』的典型。還居然在數學課上責問老師:『無窮大與無窮小,都無窮了,還有什麼區別?』大學畢業後分到甘肅做中學老師,在舉世滔滔宗奉唯物主義,所謂『虛經腐史意何如,溪刻陰森慘不舒。競作魯論開卷語,說瓜千古笑秦儒』的時代,卻主張『美在主觀』、『美是自由象征』,結果被打成右派,在夾邊溝九死一生地勞改;而在勞改釋放後,因為常書鴻先生的賞識,纔得以在敦煌從事美術創作學習,卻因為常書鴻『解放後』沒有及時關心自己和妻兒的命運而當場發飆,不僅當面將人家給孩子的糖果『扔在桌上,幾步走出去,砰的一聲帶上門,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還在回去之後寫詩罵他們:『畫圖海內舊知名,卅載敦煌有遺音。如何閑卻丹青手,拼將老骨媚公卿。』到了後來,依然故我:『清除精神污染』時,被點名批判,被停止上課,停止帶研究生,停止發表文章,停止出書,勒令檢查。已出的一本《論美》,禁售之後,還被毀版。因為胡喬木打電話給甘肅省委書記劉冰,叫別把高爾泰怎麼樣,『校黨委說這是「中央首長的關懷」,劉書記和聶部長要「親自」向我傳達,叫我到寧臥莊賓館去聽。』可他居然不去,跑去看別人畫畫!還對前來找他的系總支書記說:『我沒說要去,乾嘛等我?』……高爾泰居然能保持這樣的個性活下來,這的確讓人驚訝。
當然,除了他自己的頑強堅韌和關鍵時刻的『貴人相助』———比如常書鴻先生、辛安亭先生、韓學本先生、蘇恆先生和他的前後兩任妻子李茨林和小雨外,他對現實的某些妥協也是重要原因。在書中,高先生就寫到:他小時候曾喜歡在稻場上用小刀和銅筆帽自由涂鴉,『先是根據西游記、童話故事裡的插圖,畫神仙妖怪。後來自己編故事,畫想象出來的怪物,依然樂在其中。』『後來讀了藝術學校,上了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教材的《藝術概論》,又在大家的關心幫助下,我終於也———用大家的說法———跟上了時代。無論靜物風景肖像人體,都全力追求逼真。那時還沒有彩色照相,畫得栩栩如生,也有一種樂趣。』『這種嚴格的技術訓練,也改變了我的感覺方式和思維方式,並且不可逆轉。從此觀察力日增,想象力日減,許多往日頻頻來訪的激情和靈感,再也沒出現。從此我除了這種單向度的、現實主義的畫,再也畫不出別樣的畫來。』然而,也正是這種改造挽救了他———『沒有人能夠知道,幾年間在那裡死亡殆盡的數千名右派分子之中,有沒有未來的貝多芬和托爾斯泰,丘吉爾和愛因斯坦。我沒死,就因為我不是。憑著那一手俗套故技,被押送到蘭州,為籌備中的「建國十年成就展覽」畫大油畫,得以免死。』
甚至這一套在他後來的日子裡,也成為他謀生的工具:他初到美國時,生活無著,幸虧佛教宗師星雲上人以每幅1000美元的價格讓他為佛寺畫一百幅禪畫。開始他忠於自己藝術感覺,結果畫出的畫,『拿到廟裡,眾僧尼,眾護法,眾信徒一致搖頭,說看不出是個什麼東西。這是達摩面壁?怎麼像塊石頭?這是野鴨飛空?怎麼像些水漬?……太粗糙了,太簡單了。』於是將自己過去那套迎合大眾的『俗套故技』拿來重用,駕輕就熟,結果,『對開大小的一百幅,亮麗整齊,拿到廟裡,皆大歡喜。在臺灣展覽以後,出了本精印畫冊,星雲上人親自作序,並題寫書名。銷路很好,報酬也豐厚。十萬美金,夠用好幾年了。』而他們自己卻『都沒有成就感。畫冊到手,都不好意思給朋友看,自覺俗氣』。
是呵,無論政治這只看得見的手,還是經濟這只看不見的手,似乎都在與真正的藝術為敵———所以,高先生雖然後來漂泊到了異國,藝術的故鄉還是渺不可及!
何處是家園?
孫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