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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羊城晚報記者蔣錚呂楠芳
【嘉賓】
黃斌
羊城晚報報業集團黨委書記、管委會主任、羊城晚報社社長
何鏡堂
中國工程院院士,華南理工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兼設計院院長
湯國華
廣州大學嶺南建築研究所所長、廣東省文物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
王世福
華南理工大學建築學院規劃系主任
『建築洋了,特色沒了』。2011年12月7日,廣東『全省提高城市化發展水平工作會議』上,省委書記汪洋如此評價:『現在有的城市千城一面,有人搞羅馬柱好看,大家就都去搞,毫無特色。』嶺南建築曾雄踞一方,當下的嶺南特色卻逐漸湮沒在繁華的現代化都市中。有人說,建築是凝固的歷史,廣東城市,如何通過建築來凝聚人文精神,塑造城市精神?羊城晚報社長黃斌對話廣東建築界名家,探究其中奧妙。
建築是文化個性的體現
何鏡堂:一個國家或城市能否成為一個名城,文化是關鍵。歷史上有名的城市,比如巴黎、羅馬等,GDP並不高,但對世界影響無法估量。
在文化傳承中,建築是最主要的,因為它兼具有實用性、可觀賞性。無論是古老的東方,還是發達的西方,一談到城市文化,第一是看建築。好的建築,會很快的成為城市標志。比如澳大利亞的悉尼歌劇院,1970年代纔建成,現在已經成為整個國家的標志。
所以我認為,首先,文化傳承是人類應對自然社會發展的一條必由之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把這東西丟了,就丟了根和歷史。任何一個國家文化的發展都必須基於原來的血脈,否則就沒有歷史沒有根。
湯國華:廣州是有2000多年歷史的文化名城,即使到了全球化的今天,也應該有自己的固有特色,除非我們繼續把我們的歷史建築、歷史街區和古村落全部推倒重建,廣州自己獨特的城市風貌纔會消失,但是這樣做的話,政府和人民肯定不會同意的。最近廣州市政府指示廣州市規劃局成立『名城保護處』,就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和迫切性,我認為處級單位級別還不夠高,應該像十年前,名城保護辦公室設在廣州市政府辦公室內,權威性更大,保護力度更高。
王世福:比如周莊古鎮,這座江南水鄉古鎮全世界聞名,但實際上作為蘇州的下轄區域,周莊的GDP一直不是領先的,從經濟效益而言,周莊並不是討喜的孩子,但是從社會效益而言,周莊是蘇州江南文化的一塊金字招牌。
黃斌:好的建築,是有文化個性的。一個地域的文化個性,可以體現在社會的方方面面,建築是一個重要載體。優秀的建築,能靈動地體現當地的文化精華。這種能體現文化精華的建築,顯然不是『羅馬風格』、『意大利小鎮』的拷貝,而是靈活揉入當地的文化風格、文化內涵的建築。建築只有承載著地域文化的個性、顯示出地域文化的風貌,纔能成為當地文化的標志。現在很多的『洋』建築、『洋』小區,設計者往往是簡單的『拿來主義』,照抄他城、他國的風格,並沒考慮到如何把廣州文化、嶺南文化的元素植入建築當中,因此雖然在使用功能方面或許是合格的,但嚴格地說,它們不是廣州、嶺南風格的建築,而是擺放在廣州的『洋建築』,因此它們不屬於廣州。
建築是歷史文化的傳承
何鏡堂:對於如何避免千城一面這個問題,我有三個意見:
一是建築要體現所在地區的地域和環境特色。建築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它有個性,個性就來自地域特點,包括地區的氣候環境和具體的地形地貌和環境特色。廣州地處亞熱帶,熱的時間很長,雨水又多,跟其他城市不同,建築必須解決遮陽、隔熱、通風、防潮,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在廣州建房子,氣候和環境的問題都必須解決,而在解決的過程中,自然就體現出城市特色。
二是建築要體現地區的人文特色。廣州長期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很深,但是『根』又在中原,建築的基本格局、院落布置常常體現了中原的特色,但又有外國異域風情,比如騎樓、東山小洋樓。這些建築正是本土文化與海外文化交融的自然結果。建築要解決千城一面,就要反映當地形成的社會人文文化特色,反映地域文化的內涵。
三是對西方強勢文化的態度。在全球化浪潮中,西方強勢文化的影響力比較普遍,城市現代化很容易引進外來文化,不是說要否定外來文化,但是像北京的中央電視臺新址就完全失去了中國特色,導致很大的爭議。但是矯枉過正也不好,如果把傳統的符號全部照搬復古,就失之靈動。
沒有傳承就沒有根,忘了祖宗就忘了一切,但照搬祖宗就缺乏創新,也跟時代不符合。關鍵是兩者的和諧結合。怎樣把握這個度?我個人的觀點認為:傳承是基礎,創新是關鍵。傳承時要挖掘『根』之所在,把『根』彰顯出來,提昇文化的內涵層次,而不是機械地將一個符號、一個構件照搬過來。好的建築,要用到現代的材料技術,包括現代的審美,結合文化內涵綜合表現。
黃斌:歷史文化名城是一個歷史的傳承,建築是文化傳承的一個方面。廣州作為歷史文化名城,我們傳承了前人相當一部分老建築,比如中山紀念堂、陳家祠等,那麼,同時我們就必須思考,如何在我們這一代也有一部分建築能傳承下去?前人的我們傳承下來了,後人能傳承我們什麼呢?再過100年、幾百年,我們今天的建築還能為後人傳承嗎?所以,我們必須要有一種歷史責任感,要為歷史負責。今天的建築一定要為未來的城市建築文化積淀作出貢獻,為未來城市文化積淀提供積淀物,為未來的城市文化傳承提供傳承物,否則你這段時間的建築就是空白,歷史到你這代就斷代了。
何鏡堂:就廣州而言,避免千城一面,就是要兼顧城市既有的改革開放新風貌,又能反映嶺南特色,簡而言之,就是『既廣州又現代』。
湯國華:避免千城一面的做法,一是保護好歷史文化遺存,特別是歷史文化的載體即歷史建築和歷史街區,二是現代新建築要向傳統建築學習,吸收其精華而不是不加分析地生硬地戴上傳統符號;適應嶺南氣候不能全靠人工空調,要提倡節能和生態的建築設計;要擺脫『新表現主義』的束縛,所謂新表現主義就是力求建築形態要表達某個形象,這要看設計者的設計功底和文化修養,否則設計出來的作品會引起公眾相反的理解,這就是『異化效應』,如安德魯設計的廣州體育館,原想表現三片樹葉,但不少人認為象珠三角最忌的三只底朝天的打魚船。其實,中國優秀的傳統建築不會象某個什麼。還有,建築要服從環境和天然,不要與『天公試比高』。
建築是精神生活的空間
黃斌:以國外的建築為例,比如哥特式建築群,建築風格繁瑣復雜,尖肋拱頂,營造出輕盈修長的飛天感,目的是在精神上造就一種崇高感,讓你進到建築中後,有一種心靈上的超脫。因此,建築不僅是一個居所,還是一個精神生活空間。好的建築就是好的精神生活空間,成功的建築就是成功的城市標志。
何鏡堂:一個好的建築,自然地會體現出一種精神,精神功能會大於使用功能。廣州城市精神的體現,不一定就非要建築在細節上固守傳統的『嶺南風格』。比如廣州塔等大型公共建築,它們身上很難找出具體的嶺南風格元素,但它傳遞出一種明快、不拘一格的時代精神,這恰是廣州城市的風格,也就是『神似不求形似』,總體表現出嶺南文化的自由積極的精神追求。包括『小蠻腰』這個名字,雖然不是廣州塔的正名,但老百姓喜歡,現在書記市長也常常說『小蠻腰』,這也是當今一種市民精神的體現。
黃斌:建築要跟當地文化的『根』聯系在一起,在『全省提高城市化發展水平工作會議』上,省委書記汪洋也提出要弘揚嶺南歷史文化。但是,廣東是外來人口很多的省,如果一個地方的建築代表文化的認同感和載體,外來人口能不能通過嶺南建築找到自己的文化認同?比如說,華人即使到了美國、英國,即使平時住在和當地人一樣的房子裡,他們依然會建設一條『唐人街』,周末的時候去『唐人街』吃飯、買東西,既是一種消遣,更是一種感情的寄托。
人們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建築裡渡過,建築客觀上是人們生活的『根』。如果能通過和諧的建築風格,引發人們內心的認同感,那麼就能昇華為心靈的歸宿,實現物質和精神的和諧統一。廣東有幾千萬外來工,這些人的感受不應被忽視,假如嶺南建築能讓外來人口也有『歸宿感』,那麼就能加強他們的『歸屬感』,實現主動的角色轉換,不再是『漂在南方』,而是紮根廣東。我覺得,現在非常需要這一類建築,這一類『新嶺南』建築,應該和舊嶺南建築不同,有更強的融合性和開放性。
湯國華:以中山紀念堂為例,它在當年也是一座全新的建築,有學者稱為『中國民族復興式建築』,是一個既承傳中國文化傳統又運用當時世界最先進的建築材料和建築技術的精品。設計者呂彥直學貫中西,30多歲就能采用鋼結構、剪力牆結構、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與傳統的磚結構有機組合,建成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空間,再運用地下室不覆蓋泥土層自然恆溫恆濕的『地冷』結構,加上自然通風和機械通風,解決了堂內5000人集會的散熱難題。創新精神是嶺南風格的重要元素,中山紀念堂在當年就是創新。前輩嶺南建築大師們曾經總結過嶺南建築的四個特點:輕、巧、通、透,直到今天一樣適用。
王世福:目前,城市最大的兩個建設者,一個是房產商,一個是政府,如果他們不追求嶺南風格,那誰也沒轍。如果這最大的兩個主體都在追求歐陸風,都不倡導嶺南文化,那城市就很難有嶺南特色。
何鏡堂:不能機械地理解文化之根就是當地特色。我設計中國館,人家問我是不是把嶺南建築搬到上海去,我說我只是傳承嶺南建築思想,即建築創作要體現建築的地域性、文化性和時代性的和諧統一,與當地結合,形成當地的風格。不同的地方需要什麼,我就提供什麼。
保護建築就是保護歷史文化
黃斌:大家往往對歐洲的城市印象很深。比如說羅馬,很多建築是拱頂與梁柱相結合的大理石結構,以至於隨便拍一張照片,不用說,別人都能知道拍的是羅馬。曾經廣州也有這種強烈的建築識別性,比如老城區的騎樓街、西關大屋、十三行。但現在的城市新區,卻失去了這種識別性。因此,作為保留著強烈廣州識別符號的老城區,應該得到保護。這種保護,不僅僅是保護建築,更是保護城市標簽、城市名片、城市文化。保護不應該只保護單棟建築,更要保護整個街區和群落,形成規模效應。
何鏡堂:對於傳統街區、古城,有三句話說得很好:第一,對歷史建築要保持原真性,也即是文物建築;第二,對歷史街區的環境風貌要保持完整性;第三,對新建築要延續其傳統特色。原真性、完整性、延續性,只要有這三性,就可以改造。對文物,要修舊如舊,但是很多不是文物的歷史街區,應該延續其環境風貌,一看城市肌理,就讓人感覺到歷史的延續性。我們不是不可以在老城區蓋新房子,但蓋房子必須延續原來的風貌。荔灣廣場就把整個老區肌理破壞了。
解放中-大德路的象牙北社區最近被評為金獎,就是一個很好的舊城改造項目,它的改造完全符合片區肌理。政府當年為了建設好這個街區,沒有交給開發商去做,而是自己牽頭改造,原住民可以選擇回遷,或者在其他地方居住,或者用商鋪置換,最終大多數原住民選擇了回遷。
改造舊城不能強求就地平衡,而要看三大效益,社會效益、環境效益、經濟效益,三大效益綜合考慮。就地平衡做不到的,就需要政府出面,從更大局面進行統籌。舊城區品味提昇,整個廣州的品味隨之也就提昇了。
湯國華:不僅是老街區,在新街區中,也要看到傳統的鄰裡關系,融洽和守望相助,現代的生活條件和歷史文化遺存可以和諧共處。所以,在新區建設中不要把舊建築全部鏟除,應該把好東西留下來,新建築再因地制宜設計。比如芳村的某樓盤在建設的時候,就把宋元羊城八景之一『大通煙雨』—————即原大通寺(筆者注:抗戰期間,大通寺被日軍燒毀倒塌)裡的煙雨井保留了下來,還配建了一座小公園,社會反響很好。試想,如果今天各校區都有古建築,我們的校園文化將更有歷史感。
王世福:以南華西為例,在南華西改造二期項目中,我們就采用了和南華西歷史保護與草芳圍高效開發『捆綁』的模式,把南華西的的容積率轉移到草芳圍,高強度拆遷建設草芳圍,獲得經濟利益,再『反哺』南華西歷史街區。這種『捆綁』模式,把南華西改造一期的很多問題都解決了,包括潘家大院的保護。我估算過,如果有一個比較好的位置的土地,1公頃高效開發大約能保護2.5-3公頃的歷史街區,相當於把拆遷壓力置換出來,還能產生一些資金去維修(舊城的)基礎設施,從而讓整個街區都『活』起來。現在需要形成一整套的舊城改造的綜合置換制度。
蔣錚、呂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