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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驥
什麼叫『瓜菜代』?這一特有名詞,恐怕只有生活在上世紀60年代初的人,纔會知曉吧!
中大教師每月『瓜菜代』
讓視覺欺騙味覺
『瓜菜代』者,以瓜菜代替肉也,即以素食替代葷菜之謂也。廣州中山路曾經有過一間有名的菜館,名字叫『菜根香』,專營素菜,什麼羅漢齋、素燒雞、齋紮蹄之類,遠近馳名。當人們吃慣山珍海味常有大魚大肉,偶到素菜館嘗新,領略一下什麼是和尚們的筵席,當然會別有一番滋味。
中大教師每月『瓜菜代』
『瓜菜代』,其實便是素燒雞之類。不過,今天提起它,嘴上泛起的卻是苦澀的滋味。廣州人有一句歇後語,『黃腫腳,不消提』。但若不提,後輩們又怎知上一輩的艱辛和愚蠢。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國經濟生活經歷了十分困難的時期。在學校裡每人口糧,每月20來斤,豬肉2斤,均要憑票供給。如果校工會偶然分給大家一兩斤『剝皮牛』(一種海外用以制成魚粉作為飼料的小海魚)那就等於過節了。如果有親戚朋友在港澳居住,親友們會千方百計把由內地出口港澳以便換取外匯的餅糕食油,寄回廣州的居民補充營養。『出口轉內銷』,這比什麼都要寶貴。不過,校裡能夠有『南風窗』者,畢竟是少數。而且多數人還要帶學生下廠下鄉。每到基層,其餓更甚,因為每天只能吃兩頓稀粥。稀粥沒有多少米,『洪湖水,浪打浪』。日子長了,便患水腫病。按一按小腿,皮膚上壓出一個凹洞,好半天,這洞纔慢悠悠地恢復回來。那時候,真知道什麼叫『勒緊褲頭帶』,也真體會到『餓』是什麼樣的滋味。
平心而論,當時領導者對在高校工作的知識分子,還是相當照顧的。教師們還未至於像後來那樣被視為『臭老九』。照顧辦法之一:凡屬講師以上的教師,每月多發給食油一斤。辦法二:教師每月可吃一次『瓜菜代』。
當我拿到『瓜菜代』的餐票時,那份心情,就等於現在准備去吃『滿漢全席』一樣,既新奇,又興奮,自覺食不厭精食指大動。《水滸傳》中李逵、武松之流常說『口中淡出個鳥來』的那句話,似乎也體會不深了。到了吃飯的時間,我們幾個同事,呼朋引類,赴『宴』去也!
記得吃『瓜菜代』的地點,在學校對面漱珠崗附近。那是一間小飯館,廳裡擺了幾張飯桌。我們湊了8個人,交了8張『特種餐票』,每人還得交上兩塊錢(當時,兩塊錢不是小數)。一切手續辦妥,大家興高采烈地入席。廚房裡傳來的炒菜聲和油香味,讓我們肚子裡的蛔蟲紛紛蠕動,似乎也想鑽出來分一杯羹。
讓視覺欺騙味覺
服務員捧出的第一道菜,名為『紅燒扣肉』,當聽名字,已經讓我們垂涎欲滴了。當然,現在許多怕患脂肪肝、糖尿病的人,是不敢吃肥豬肉的。特別是那些要『減肥』的女士,一聽『肥肉』兩字,便渾身起雞皮疙瘩,豈止是怕吃而已。但那時,我們巴不得頓頓有肥肉可以大吃,君不見有『三件寶』之說麼?『三件寶』者,乃『醫生、司機、豬肉佬』也。後兩件寶,之所以成『寶』,是因為可以運到豬肉、拿到豬肉、近水樓臺先得『肉』,便成為世人心中之寶。所以,我們一見捧上來的是『扣肉』,喉嚨裡便像伸出了無形的手,而身上那有形的手隨即挺進。
初看這道菜,確真像是多年前吃過的紅燒扣肉。廣州人吃扣肉,每片肉夾著一片芋頭。肉上的皮,燜燒成暗紅色。肉質晶瑩白嫩,澆上湯汁。吃的時候,芋頭和肥肉貼在一起,讓淀粉質和脂肪在唾液裡交融,真是甘軟濃肥,滋味無比。
不過,我們眼前的『紅燒扣肉』,卻有一半是贗品。芋頭是真的,肉卻是假的。原來,那塊看上去晶瑩白嫩的東西,只是薄薄一片冬瓜,經過炮制,蘸上佐料,也頗像肉。當夾起它連著芋頭一片咬,兩種碳水化合物在口腔裡效果如何,讀者自可想見。
第二道菜是『扒鴨』。碟子上放些青菜,青菜上墊著經過剁切的南瓜,瓜上蓋些頗像鴨皮的腐皮。廚師經過巧思,又通過妙手,讓食者真像看到一只伏在碟子的嫩鴨。至於以後連續來的菜式,均以大魚大肉的葷菜命名,諸如宮保雞丁、油炸排骨、上湯魚翅(其實是粉絲泡湯)全是以素菜炮制。萬不得已時,廚師會澆上少許肉湯肉汁,讓『肉』多少有點肉的感覺。
那天晚上,究竟吃了些什麼名目,我差不多忘光了。有趣的是,為了不辜負『瓜菜代』,席間,我們還每人喝了點燒酒。這用糧食釀制的東西,當時是百分之百的奢侈品。飯後,踏著月色,回到校園,竟施施焉頗有點滿足感。我想,那些沒有資格吃上『瓜菜代』的人,看到『高級知識分子』那份自得之態,一定產生吃醋之感吧!
以瓜菜代肉,分明是騙局。不過,優待我們吃『瓜菜代』的領導們,實在不是存心行騙的,相反,他們是實心意地讓高級知識分子們過一番『肉』癮的。至於吃者以味覺還是以視覺滿足其欲望,並非他們能夠左右。而我們,在吃『瓜菜代』之前,實在明知吃的不是真肉;在吃中,即使再餓,也不至於分辨不出肥肉與冬瓜的區別。但是,我們都懷著喜悅之情,真心實意去受『騙』,或者明知是騙卻不以為騙。真好笑,我們吃著的不是肉,眼裡看去似肉,於是心裡覺得吃的就是肉。我們自己在騙自己,視覺騙了味覺。可見,『高級』與低能,其實只在一念之差。
『發牢騷,找死麼?』
孔夫子在陳絕糧,三月不知肉味。我們這些孔夫子的徒子徒孫,經受點不知肉味的磨難,本來也不算什麼。不過,當時委實有點牢騷。記得有一次我和黃海章老師開玩笑,我知道他在年輕時曾有皈依佛教的念頭,就對他說:『我最近寫了一副對聯,您要聽嗎?』他說:『請講。』他一聽,伸出舌頭,半晌作聲不得。後來小聲對我說:『發牢騷,找死麼!』
盡管有牢騷,而對有關方面讓我們吃『瓜菜代』的盛情,確也心存感激。畢竟當時大家都在挨餓,當頭兒的也都憑票買肉,大家還是能體諒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幸好當時腐敗還未流行,否則另作別論。在過去,老祖宗們就有過『畫餅充飢』、『望梅止渴』的做法,領導者在特殊的條件下,繼承傳統,發揚光大,實在無可厚非。何況我們明明是自願以視覺享受代替味覺享受,那又怪得誰呢?
『瓜菜代』的筵席,我只吃過兩三回,最後沒有參加了,聽說那間專營『瓜菜代』的店鋪,最終也關門大吉。我想,眼睛總騙不過肚子。『色即是空』,談何容易!瓜菜盡管裝成肉的樣子,畢竟還是瓜菜。我們都不具備和尚的本事,很快嘴巴依然故我『淡出個鳥來』,不吃也罷。阿彌陀佛!
海南歸來第一餐
1972年攝於廣州黃亦民/文圖
二十世紀60年代末,剛剛讀完初中或高中,年齡約在18歲到20歲出頭的青少年,背上一個背包,提上行李水桶,離開城市,浩浩蕩蕩踏上了上山下鄉之路。
這個知青在海南生產建設兵團,與橡膠樹、茅草等打交道,吃飯不求豐盛能吃飽已不容易。1972年回廣州探親,在家裡吃上第一餐,面對一張舊木桌和9只碗碟,飯菜一掃光!絕對是真實的寫照。
黃天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