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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清江-陳敬黎
夜幕落下來了,罩着清江。夜清江波瀾不驚,薄霧繾綣,倒掛在水中的紅燈籠被夜歸的船蕩成一片漁火。船孃的櫓聲,彷彿那喚夫歸的號子,在江面縈迴:他爸歸呀!他爸歸呀!
居家婆娘起家漢。家,是夜歸人的窩,裏面裝着不掛在嘴上的愛。只有看見他(她)從江面上划船歸了,才一齊歡歡喜喜餵豬喂狗,呼兒喚女。枕邊的呢喃,愛事後的卿卿我我,說得多的是家事,商量得多的是兒女讀書、升學,盼得多的是糧滿倉,豬滿欄,兒女乖,讀書上進。彼此叮囑,重擔不講狠,大風大浪不划船。
農閒在城裏做苦力的男人收工了,飛跑到江邊,遠遠看見他的女人搖船來接了,一臉歡喜,只可惜夜色罩住了他那一臉歡笑,她看不見。他合起雙手,做成喇叭放在嘴上,一聲:“他娘!”立即喚來江面拖得好長的迴應:“哎——”櫓聲跟着歡喜起來:他爸歸了!他爸歸了!
男人是耙,女人是筐。男人在外邊耙回來,女人裝得住。江對岸依山傍水的是他耙回來、她裝在了筐內的兩層小洋樓。莊稼女人,一生只求嫁個肯做事的漢,疼她的郎。莊稼男人,一生只求娶一房疼他的女子,巴家的婆。他們只求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恩愛着走到人生盡頭,不指望大富大貴。這何嘗不是一種大徹大悟?莊稼人做,卻不懂;城裏人懂,卻不做。
江風起處,繾綣的薄霧騰空而起,將小木船捲進去,高高托起,船彷彿在雲中飄。船孃不緊不慢地搖着櫓,面對着坐在船頭的郎,把船往天際搖,往她心中的天堂搖,她願把肯做事、疼她的夫君搖進人間天堂,搖進她爲他營造的福窩。那坐着的郎站起來了,從船孃手上接過櫓,叫他的妻在船頭坐穩,他用力將櫓壓進水中,推出去,拉回來,再推出去,拉回來。
櫓蕩起的浪,輕輕拍打着船幫,江邊不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三絃聲,合着拍船的浪聲,船伕載妻歸的櫓聲,在江面悠揚。船伕聽出了那是南曲《四季相思調》,便扯開嗓,合着三絃唱將起來:
“春季相思(哪)豔陽天/百草發芽(哪)遍地鮮/柳如煙(哪)/我郎攻書在外邊/三年(哪)不回家轉/妝臺無心上(哪)/蓮花懶照顏/縱然是梳妝打扮(哪)/無郎見/莫不是我郎(哪)有女天仙(哪)/忘卻了當初的枕邊言/我的郎呀/少年郎爲何要把良心變……”
船孃的思緒飄進了南曲中,用手支着頭,看着朦朧的山影,身邊纏綿的薄霧,郎君那哀婉的歌聲在她心頭酥酥地起,又酥酥地落。歌落了,曲還在耳際蕩。
“你不會是那少年郎吧?”船孃彷彿從夢中醒來,看着朦朧夜色中朦朧的郎,輕輕嘆了一口氣。
“哈哈,我又不是讀書郎,日日在你身邊,你還不放心呀?”
“我進你家門,你可是啥東西都沒有,我看中的是你心好、勤快。今日跟你一起把屋建起來了,兒女成雙成對,我面朝黃土背朝天,曬黑了臉,你一清二楚,別過上好日子了,你要動歪心趕我走。”
“你說到哪裏去了,你勤扒苦做我曉得,苦日子過了,現在過好日子了,我哪捨得你?”
“你說的話,天地聽見了,清江聽見了,要算數。”
“我說話算數。跟你一起同心合力,送一雙兒女好好讀書,讓他們日後上大學。”
“我曉得。我答應進你家門就是看中你善。”船孃這句話是在贊他的郎,也是在穩自己的心。男人其實需要女人讚揚,這一點,好多女人不懂。一個好男人是一個好女人讚揚出來的。男人能征戰天下,其實是女人鼓動的結果。這是哲學,船孃不懂,卻用得潤物無聲。
天黑前,下了一場雨。江堤溼了。下雨便是天地交合。對莊稼人來說,有了這天地交合,便有了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求人不如求土”,這是靠雙手養活自己的莊稼人秉承的祖訓。求人要低三下四,要做奴做婢;求土可以挺起腰說話,吃得飽,睡得香。船孃看中的男人,是求土不求人的男人,靠得住。
船,慢慢靠在了江邊,郎跳上岸,拴好船,伸手把船孃牽下船,牽上岸,牽回家。
夜清江好美,美就美在它是天人合一的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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