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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盒筆記
□于堅
紐約,每到星期日,跳蚤市場就一處處在大街上出現了。有些地方還要封街,整條街都是攤位,任何人都可以當賣主,只要你有什麼勞什子想賣。攤位的上的東西幾乎全是舊的,新東西很少。物品的種類五花八門,私人相簿、舊皮鞋、火柴盒子、木梳、項鍊、某人的油畫肖像、鈕釦、杯子、耳環、電視機……無所不有,日常生活的巨大雜貨攤。
紐約,仰頭一望,全是摩天大樓,玻璃幕牆,人如果處於87層大樓的最底層,螞蟻般的原形就顯露無遺。作爲浮光掠影的旅遊者,本以爲這城市除了商業繁榮,恐怕也只有荒涼了,在夜晚,紐約的荒涼最甚,我曾經走了三條街,沒看見一個人。冷不丁卻在星期日的上午,從無邊無際的旮旯角落鑽出如此龐雜的生龍活虎的小物件來,驀然間,我發現紐約乃是一生活之城。《生活》雜誌出版於此,絕非偶然。
這些小物件一個個被日子磨礪得那麼舊,行將就木了,大部分已經脫胎換骨,從庸俗可怕的嶄新脫胎爲一件件老氣橫秋、傲慢、自尊、藏着某種貴族氣息的親切物件。誰用過它們?祖母?舅舅還是終身未娶的老姑姑?如果你和賣主聊的話,每一件都能講出一個故事,在我看來,這些物品全是一首首小詩。我曾經想,如果在紐約住的日子久的話,我就以跳蚤市場的物件爲題寫我的《便條集》便條:609
巴黎出產的圓鏡
1876年購於新澤西
20歲的生日禮物
有時他在一旁瞧她梳頭
忍不住又去聞
頭髮掠過鏡面
她還以爲是風在作怪
無休無止的煥然一新意味着生命總是從0開始,直到死亡來複0,真可怕!跳蚤市場是個可以回味的地方,在別人的歷史中回味,那些舊照片總是有一種憂傷,依依不捨,彷彿還想再回來,把他們在世時一直在刻薄着的人生再過上一回。改都不改,照樣,還是要買這個鏡子,巴黎產的。在那些充滿油漆味的小區裏,詞彙非常貧乏,連“暗香”一詞都無法用。不斷革命的結果,一個國家竟然培養出鄙視舊事物的風俗。在跳蚤市場,我看見人們曾經珍惜過什麼,而那正是我也會珍惜的。我買了一隻訂書機,看上去像是杜尚的作品。
有個黑人在賣一堆上世紀三十年代製造的瓶子。是哪個酒鬼扔掉的?他是怎麼扔掉的,在酒吧還是倒斃街頭的時候?藍玻璃、綠玻璃、白內障似的磨砂玻璃,我小時候見過。有個朋友他父親給在昆明的陳納德航空隊的美國人當翻譯,家裏有一排白蘭地酒瓶。紅衛兵來抄家的時候,沒有發現它們與西方生活的深刻關係,漏網啦。這些空酒瓶後來成了我這位朋友的驕傲,他有美國貨!在20世紀80年代,一箇中國家庭有美國貨可了不得,被告密是不會了,但有可能被愛上。
後來我跟着黑詩人阿法去拜訪他的兩位朋友,女的是非裔藝術家,男的是白人藝術家。我們進入百老匯大街的某一棟,也就是長安街之類的大街,我一直以爲裏面住的都是百萬富翁,銀行總裁。電梯笨重而骯髒,氣喘吁吁的老傢伙,大約已經服役了100年。門開了,我立即看見房主與克林頓的合影。他倆是人物。走進房間,我暗暗吃驚,這一家一件新東西都沒有,就是一個二手貨倉庫,混亂如平日看不見的內臟。女主人見我盯着一個皮眼鏡盒子發愣,笑道:那是他祖父傳給他的,他祖父來自波蘭,是豪森集中營的倖存者。
于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