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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仁1959年夏天,柳青的長篇小說《創業史》開始在《延河》連載了,我在崑崙山下的軍營裏望眼欲穿地渴盼着每一期刊物。
我敬仰柳青,他早就離開了我們,但《創業史》流傳下來了。爲創作這部小說,柳青落戶長安縣皇甫村14年,從裏到外把自己融化進了莊稼院。前年我專程到皇甫村去了一趟,村裏的老房早就被一幢幢新樓新房代替,但是柳青的形象還留在村裏。許多老人仍津津樂道地說起,老柳當年總是穿着那件農民式的藍市布對襟襖,從這個莊稼院出來,和人們打個招呼,又走進另一個莊稼院。我曾經見過一次柳青,聽他講文學,而且盡我所能詳詳細細地記錄了他的這次講話。
那是1997年2月27日下午,我參加了陝西省出版局召開的業餘創作座談會。到了會上我才知道柳青要給我們作報告,據說那是柳青從“文革”的“牛棚”裏出來後第一次在文學創作會議上露面。因爲崇拜他,我很仔細地看着他,矮矮的精瘦的個頭,留着淺淺的鬍子,仍然穿着農人常穿的對襟棉襖。沒有講稿,手中好像只有一張紙片。他在講話中時不時地咳嗽,隨手拿着吸痰器,隔一會兒就要吸一次痰,才能繼續講下去。他滿口陝西腔,我能聽懂。一開始他就講:“我沒有多少話講,我害怕今天下午來了,把大家的時間浪費了,是非常猶豫的。我自己這些年來,脫離實際,脫離生活,也脫離了學習,腦子裏面很空。前天下午我到西安市農業會議上去,看了看長安的人,我跟縣上的同志坐到一塊兒了,他們都有話說,我沒有話說。好多事情我都不懂。跟現在的現實離得太遠了,落伍落得很多。現在要跟上來還很費勁。我想今年有條件的話努力地跟一跟,先要到長安縣去跑一跑,然後計劃再看幾本書。”我和部隊青年作家丁樹榮用最快的速度記錄着,我倆事先就說好,一定要詳細做好記錄。那次柳青講話沒有錄音設備。
這段開場白,我幾乎是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當時,我明顯地感到這位剛剛走出“牛棚”的老作家,深邃地迷惘,他好像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無所適從。他對自己已經做了的和就要做的事似乎近在咫尺又彷彿遙不可及。所以他幾次講“我無話可說”。但是我也能感覺出,他的方向是有的,這就是要回到他生活了14年的長安縣去跑一跑,還要讀幾本書。他把這叫“努力地跟一跟”,這話意味深長。在一般人來說,所謂跟指的是唯上,可他呢,是唯下,唯實。他講了作家要有三個學校:“就是生活的學校,政治的學校,藝術的學校”,說他自己“還沒有從這三個學校畢業……”
我特別難忘的是,柳青講了他寫《創業史》的動因。他說他讀了《世界通史》、《中國通史》,還讀了幾個朝代的演義,前漢演義,後漢演義,明史演義,清史演義……“看了這些書籍以後,對自己的精神上有很大的影響。使得我更愛我們這個社會。更愛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我寫這本書就是寫這個制度的新生活,是寫人物發展的過程,是人物思想感情的變化過程,是作品中要勝利的人物和要失敗的人物他們的關係的變化過程。寫失敗人物由有影響變成沒有影響的人,退出這個位置,讓成功的人物佔據這個位置。《創業史》簡單地說,就是寫新舊事物的矛盾。蛤蟆灘過去沒有影響的人有影響了,過去有影響的人沒有影響了。舊的讓位了,新的佔領了歷史舞臺。”
當天夜裏,我們幾個部隊的作者集中在一起,對筆記,整理出了一份比較完整的記錄,連夜打印出來交到會上。今天重溫柳青這些講話,仍然有很強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