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萬生從毀林現場帶回村重栽的樹 攝影/李顯峰
石萬生魚塘遭人投毒後撈出的死魚 攝影/霍敏傑
石萬生長年住在窩棚裡,監視著附近山林 攝影/李顯峰
奶白色的『石灰面』不斷溶解擴散,像霧一樣侵蝕水面,魚兒競相翻肚躥躍。不久後,水面上又漂起死去的大魚小魚。
11月中旬,河南省桐柏縣農民石萬生家的魚塘,又一次遭人投毒。這次,僅大魚就死了一千多斤,這也是他家魚塘近六年第9次遭投毒。據石萬生估算,9次累計死魚上萬斤,經濟損失四五十萬元。每次出事他都報案,警方每次都出警,但案件一直沒偵破。
毒是誰所投?石萬生也拿不准。他得罪過的人太多了,有盜樹的村民,有村乾部,還有縣鄉兩級的官員。在本地人眼中,石萬生好管閑事,而在河南環保圈,他卻是個耿直的『硬漢』,為護林曾墜崖受傷。桐柏位於淮河源頭,過去盜樹挖樹成風。身為護林員,石萬生制止或舉報盜樹行為不下百次。2009年,他帶著央視記者奔赴毀林現場,報道播出後,他被開除『公職』,但從此,他甘願不拿餉,義務護林。
一再上演的毒魚事件,把石萬生氣得直掉眼淚,也讓他陷入困惑:恨他入骨的仇敵究竟是誰?
連環投毒案
9次遭投毒,死魚萬斤
『毒藥』是順著溝裡的水流下來的。
11月15日,河南省桐柏縣城郊鄉太平橋村。石萬生上午幫鄰居壘豬圈,中午和妻子駱志梅在鄰居家吃飯。飯後,駱志梅拄著拐杖遛彎兒,發現家附近的水溝死了許多小魚。駱志梅立即掏出手機給石萬生打電話,讓他去魚塘看看。石萬生撂下碗筷跑出去。果不其然,魚塘水面上已漂起一些翻肚的小魚。這次是他家魚塘第9次遭人投毒。
石萬生家有兩口魚塘。小的那口塘在家門口,水面約10畝,另外一口在其南面,水面約20畝。小魚塘東面有一條水溝,水從北面的緩坡流下來,注入大魚塘。出現死魚的正是大魚塘。
沿著水溝上行數百米,石萬生發現投毒現場。水溝邊有一米多長的『石灰面』,泥巴路上還有鞋印,『「石灰面」白乎乎的,氣兒大的很,一股農藥味。』
他猜測,投毒者是在14日夜間或15日凌晨倒的藥。隨後他報了警。半個多小時後,派出所的三個民警趕到,拍了照片,提取了『石灰面』和腳印。
民警問他:『這誰弄的?』
石萬生有些惱火:『我要知道誰弄的,還跟你說這個?』
之前8次報警,案子都沒破,警方從來沒給過他立案通知書或不予立案通知書,此前,警方也提取過疑似毒物,但事後沒告訴過他檢測結果是什麼。據他觀察,此前至少有兩次作案和這一次作案的手法相似,都是在魚塘上游的水溝邊放下『石灰面』,三次投毒地點分布在100多米范圍內。他更進一步懷疑,這9次作案的凶手是同一人。
擔心魚全部死掉,他托朋友在南陽市買解藥。解藥在15日的傍晚送達,投入到魚塘中。另一方面,他一直開著增氧機。但解藥和增氧機都不管用。接下來的幾天,他劃著小船在魚塘裡撈死魚。
流入魚塘的『石灰面』一直到18日還在溶解擴散。石萬生的好友霍敏傑從外地趕來,拍了數段視頻。視頻中可見,奶白色的物體不斷擴散溶解,像霧一樣侵蝕水面。魚兒翻肚躥躍。不久後,水面上又競相漂起新死去的大魚小魚。
『死魚太多了。有不少大魚沈在魚塘底,有一些不大的魚和小魚沒撈上來。』石萬生說。這些魚有螺絲青、草魚、鰱魚等,最大的達17斤。
石萬生記得,魚塘第一次被投毒時死了9000多斤魚。魚塘換水後,他不敢放那麼多魚苗,結果不到一年又被『鬧』了。『每次事後都要花7到10天把水放乾,重新蓄水,再放魚苗。誰能想到,案子一直破不了,投毒的事一再發生。』
據石萬生統計,這次死了一千多斤魚。前後9次遭投毒,累計死魚上萬斤,各項損失合計有四五十萬元。
『編外』護林員
帶記者曝光後丟『公職』
魚塘第一次被投毒的准確時間,石萬生已記不清。他能確定的,是在他丟掉護林員『公職』之後。
成為護林員是在2004年。當時鄉裡招募護林員,一年補貼2000元,別的村民嫌津貼微薄,不願攬這差事,但石萬生攬了。他自己家的林子只有三十多畝,而分配給他的任務是巡護9000多畝的公益林。石萬生家的地少,打理兩口魚塘之餘,他就騎著摩托四處轉,看見山上失火就去滅火。當然,巡山最重要的任務是趕走盜樹的。
桐柏位於河南最南端,與湖北隨州交界,境內多山林,也是淮河源頭所在地。根據國家政策,不管是自有地還是國有林場,砍伐樹木都要有林業部門的采伐證。但在2004年至2008年,桐柏興起一股盜樹挖樹的風氣,高峰時期有上千輛車往來縣城和山林運樹。
『最早砍的是松樹,主要賣給私人煤礦頂窯用,光是拉往平頂山市的就有很多。櫟樹也砍,用來燒炭,出口到國外。再後來挖的都是風景樹,像流蘇樹、五角楓、三角楓等,很受園林老板的歡迎。縣城附近有很多園林公司。』石萬生回憶,在他小時候,周邊山裡有很多參天大樹,樹林密不透風,但如今,附近山上,直徑超過三十厘米的大樹已罕見。
身為護林員,石萬生視盜樹者如敵。看見砍樹挖樹的,他就打舉報電話,或者前去制止。『很多時候,我把車停在路邊,還沒走到跟前,他們就撂下樹跑了。』石萬生說。有一回對方人多勢眾,他被推倒在地,十多人圍著他揍了一頓,揚長而去。
遺留在現場的樹,通常已被砍光枝葉,只剩下樹乾樹根。有的他會栽回原地,有時則拉回村子,種在空地裡。至今在他家附近,能找到拉回來的近百棵風景樹。
護林員平時要寫日記。石萬生只有小學文化,會簡單記錄,開始他把滅火和挖樹的事都記上,縣林業局的工作人員查看後,告訴他『挖樹的事不用記,只記滅火的事』。
他心裡了然,林業系統的人和盜樹團伙有勾連。
『挖樹砍樹的人都是本地人。不熟悉林子,不敢上山亂挖,上面沒點關系,也不敢亂搞。』有一次,他剛打完舉報電話,安排在現場的『內線』就看見領頭挖樹的接到林業乾部的電話通知,說『別挖了,石萬生又舉報了』。
桐柏樹木被盜伐引起媒體關注。2009年初,央視記者來桐柏調查,找到石萬生請他做向導。石萬生領著記者奔赴毀林現場。央視報道播出後,桐柏官方整頓風氣,打擊盜樹挖樹行為,從村裡到縣裡,不少乾部被追究責任。
石萬生很快遭到報復,被開除出護林員隊伍。『村支書開了一個會,通知我到場,告訴我你不用乾了。』他說。不過,他也沒把『領餉』當回事,『這點錢油費和電話費都不夠』。
2009年,失去『公職』的同年,石萬生加入桐柏當地的民間組織桐柏林業防護協會,擔任副會長。分給他的管護面積,約有5萬畝山林。石萬生樂此不疲。他管護的山林,有不少山因為承包人外出打工,常年無人看管。
沒榮譽的『英雄』
夫妻巡山雙雙墜崖
盜樹挖樹團伙男女都有,為了避免跟女人撕扯說不清事,石萬生有時騎摩托把妻子帶上。
駱志梅覺得丈夫護林沒錯,但心裡充滿矛盾。『有時我也勸,叫他別管這些事,多操心點家裡的事。他不聽。有時我也幫忙,跟他一塊巡山。』駱志梅說。
經過2009年的整頓,桐柏的盜樹挖樹風氣收斂很多,但後來又有抬頭。屬於珍稀樹木的流蘇樹因為好賣,吸引很多人上山采籽賣錢。為了采得快、采得多,盜樹者甚至把樹砍倒,采摘下來的樹種一斤可賣200多元。
2012年8月9日,石萬生騎摩托車帶著妻子駱志梅,去淮源鎮大栗樹村袁家莊林區巡山,意外墜崖。
石萬生回憶,那天上午,他先後發現五六處鋸流蘇樹采種現場,隨後將這些情況向桐柏林業防護協會的同事報告,後者向桐柏縣林政稽查大隊、桐柏縣森林公安局報案。
中午回來路上,在下一個山坡時摩托車的剎車突然失靈,他和駱志梅從一個七八米高的懸崖摔下,落進一個竹林。三四個小時後,他恢復知覺醒來,發現妻子昏迷不醒,摩托車摔得變形。
在接到石萬生電話後,同事帶人找到他和駱志梅,立即送往醫院。經診斷,石萬生顱內出血,雙腿、腳損傷並有淤血腫大,駱志梅脊骨第三節爆裂性骨折,第五節骨折,盆骨骨折,腦神經受損,深度昏迷。
由於和地方政府關系緊張,石萬生墜崖,起初沒有得到來自官方的關心。
河南當地民間環保組織『淮河衛士』的負責人霍岱珊回憶,當時他帶著募集的幾千元善款來到桐柏縣林業局,把錢拍在局長的辦公桌上,請其轉交石萬生。受此觸動,局長號召同事募捐,把善款送到南陽的醫院。
民間組織、桐柏縣林業局、桐柏縣森林公安局等方面,一共募集10多萬元救助款,解決了一部分看病費用。
2012年11月,《南陽日報》報道了石萬生夫婦墜崖的事,稱二人為『護林英雄』。霍岱珊說,石萬生夫婦配得上這一稱號,『這是一個可喜的進步,一個令人鼓舞的信號。』他曾試圖勸說桐柏和南陽的有關部門給予石萬生榮譽稱號,但並未成功。
『都說森林是水的故鄉。森林被破壞了,水就少了。山林被瘋狂盜樹之後,桐柏在2010年到2014年連續5年乾旱,淮河部分流域斷流。從這個角度看,像石萬生一樣,無數護林員付出心血,是在保衛淮河,保衛自己的家園。』霍岱珊說。
困境與困惑
『這是對我有多大的仇』
石萬生夫婦住院期間,盜采活動更加猖狂。距其墜崖不到20天,桐柏縣月河鎮徐寨村孫家崗林區,兩個砍樹采種人連同鋸倒的流蘇樹,一起墜落數十米的懸崖,致一死一傷。
石萬生曾帶著北京的一名環保人士趕到一個挖樹現場,截住一株大的流蘇樹,後來,石萬生將樹栽回原地。待他出院回家後,有一日去找這棵樹,發現只剩下一個大坑。『北京的這位老師再來桐柏,我不知道怎麼跟他交待,』他說。
護林十餘年,舉報和制止盜樹不下百次,石萬生現在的體會是,他護山失敗了。『珍稀樹、大樹、好樹被挖光砍光後,現在山上到處都是大坑。這和我小時候看到郁郁蔥蔥的大山不一樣。我們沒有守住這片林子。』
『他雖然長得像鄉野武夫,其實內心特別溫柔,就是想守護這片大山。』石萬生最信任的朋友霍敏傑如是說。霍敏傑是霍岱珊的兒子,也是『淮河衛士』的另一負責人。他就石萬生創作了兩幅畫。其中一幅,畫的是石萬生和一只凶猛的藏獒。『實際上他養不起藏獒,這是他的一個心願,想帶著藏獒一起巡山,守衛身後的山林。』
霍敏傑介紹,4年前墜崖後,石萬生要求醫生中斷對他的治療,先把錢用於救治他的妻子,醫生警告,如不作進一步治療,他可能發生腦中風偏癱。這一警告不幸言中。2015年5月,在駱志梅從輪椅上站起來沒多久,石萬生突發腦梗病倒,半邊身體癱瘓,兩個月後纔逐漸康復。而如今,兩個人的病都未治愈。駱志梅離不開拐杖,一只眼耷拉著眼皮睜不開,石萬生也留下高血壓的毛病。
盡管身體欠佳,石萬生還是不放棄義務護林,經常外出巡山。他在家的二樓屋頂搭了一個窩棚。多年來,無論刮風下雨,夜裡他都住窩棚裡,以便監聽馬路和附近山林的動靜,也方便他照看魚塘。
但他的警惕,未能阻止魚塘接連發生投毒案。
究竟誰是投毒凶手?石萬生腦子裡過了一遍:有個村民,一直想買下那口大魚塘,他不肯賣;有個村乾部,過去他的家屬參與偷樹,因為他的舉報,此人被免去職務;有個縣裡的官員,因為他的舉報差點丟了公職。想來想去,得罪過的人實在太多,石萬生覺得,他們不至於乾出這種事:『這是對我有多大的仇,投一次毒不解氣,要害我們9次?』
他窩了一肚子的火,這次再不查個水落石出,保不准還有第10次、第11次。
11月25日,他來到城郊鄉派出所詢問進展。派出所指導員王忠表示,警方還在工作當中。如果第一次就破案了,就沒有第二次投毒了。他承認,此前警方確實沒有起到打擊效果。當天,縣公安局相關人員則答復石萬生:能否立為刑案,要先看檢測結果,疑似毒物已經送到南陽市公安局檢測,何時出結果不知道。
對於連環投毒案至今沒有立為刑案,石萬生很納悶,嫌疑人多次投毒,對其造成巨大經濟損失,涉嫌投放危險物質罪或者破壞生產經營罪,已經達到立案條件。
『難道要毒死了人,這個案子纔會引起重視?纔能告破?』石萬生說。
因為治病,石萬生夫婦還欠著親戚的十多萬元債。兒子剛上大學,女兒還在上小學。根據相關政策,他家被定為貧困戶。而魚塘接連遭投毒,造成巨大損失,對這個家庭意味著雪上加霜。
『石灰面』究竟是什麼?石萬生一直沒有找到答案。警方在屢次出警後,多次提取到疑似毒物,但沒有一份檢測報告交給他。他覺得魚是缺氧窒息死的,剛死魚時,他賤價賣了一些。『是自己吃後沒問題,纔賣的,』駱志梅說。
12月6日,石萬生前往桐柏縣公安局詢問進展,接訪的領導告訴他『這次一定給立案』。12月7日,北京青年報記者打通桐柏縣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張東方的電話,他表示,案件已受理,正在查,等送檢結果出來纔能立案。
北青報記者追問,石萬生的魚塘多次遭投毒,為何仍然不夠條件立為刑事案件?為何之前報案後,警方都沒有向石萬生反饋化驗結果?張東方未給出明確答案,只是稱『以前立過案,自己去立案單位查』,隨機掛斷電話。
石萬生告訴北青報記者,他從12月4日開始放水清理魚塘,北面地勢高的地方已見底,淤泥裡到處是腐爛的死魚,『大的有五六斤。投了2000多尾魚苗,只撈起幾百條,沈底的死魚有上千條。』
這20多天來,平常不捨得吃魚的石萬生,飯桌上多了一道菜。冰箱裡還放了一大盆魚肉,凍著,至今還沒吃完。沈了底的死魚,是不能吃的。這是魚塘剛遭殃時,他從水面『搶救』出來的,沒賣完的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