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遭前所未有的恐怖侵襲可以說是一個國家與人類悲劇,是世界經濟與社會嚴重失序的表現。它向世人提出一個尖銳問題:如何在全球化的條件下建立新的世界治理。
恐怖主義不是一個新東西,美國國家遭到的恐怖主義打擊也不是第一次,不過,這一次卻有許多新特點:發生在美國本土,是珍珠港事件以來美國遭到的第二次襲擊,但規模更大;遭殃的主要不僅有美國中樞的國防與政治設施,而且有價值連城的標誌性商業建築物;帶來了人類歷史上因恐怖主義而導致的第一次可與傳統局部戰爭不相上下的大量平民傷亡。
美國是全球經濟的中心,世界各國與美國在經濟、金融與人員聯繫上最爲密切,驚天的美國遭襲立刻導致全球安全感下降、全球股市下滑、美元幣值對其它重要貨幣下跌、全球空中交通出現空前堵塞,總之,事件的全球效應非常巨大。通過現代通訊工具,全球人們在瞬間目睹了這一人類相殘的悲劇,對恐怖主義的極端危害性產生了切身體會。
今天的恐怖主義本身已經全球化了,不僅來自中東、具伊斯蘭極端主義背景的恐怖活動及其編織的網絡遍及世界,而且其它形色的恐怖主義組織也普遍地超越了國界。“國際恐怖主義”一詞怕是已經過時,而應該以“全球恐怖主義”取而代之。
全球治理(global governance)是冷戰後隨着全球化的加速而出來的新理論。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與現在仍在歐洲政治舞臺上的英國首相布萊爾、德國總理施羅德以及法國總理若斯潘等都是主張全球治理的代表性政治領導人,他們在政策實踐上走所謂“第三條道路”,以貫徹全球治理的思想。
所謂“治理”核心在“治”,不同於以往的“政治”、“統制”,或者“管制”,後者的核心只是“制”。“治”是從“制”(government)演變而來的。可以說,治理是應對全球化形勢而對傳統的政治、統制、管制加以改造、改革的產物。也就是說,治理不是簡單地取代傳統的政治、統制與管制,而是把傳統的政治與統制改造成新政治與管理。
聯合國全球治理委員會對治理的定義(1995年)是:“治理是公私機構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它是使相互衝突的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調和並且採取聯合行動的持續過程。它既包括有權迫使人們服從的正式制度和規則,也包括人們和機構同意的或以爲符合其利益的各種非正式的制度安排”。這個定義改變了人們對傳統以政府爲中心的政治的理解:政府不再是政治的唯一主體,治理是政府與非政府、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協調而非單純的政府控制。治理由此不再是政府(公)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民間(私)的事情。治理不僅看重正式的法律,也重視非正式的規則和規範。良好的治理被稱作良治(good governance),它比良政(good government)更勝一籌。
今日世界的一個基本矛盾是經濟的全球化與全球治理的短缺之間的矛盾。無論個體之間的態度如何千差萬別,經濟全球化是個基本的現實。爲維護國家的傳統政治、控制與統治(都是以所謂“主權”、“國家利益”的名義),民族國家之間相互競爭、爭奪、猜疑、各自爲政,導致世界政治的本質仍然是無政府狀態的。雖然二戰後出現了聯合國以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世界貿易組織(關稅與貿易總協定是其前身)這樣的全球性機構,但這些政府間國際組織的授權與作用畢竟有限。隨着經濟全球化的不斷深入,它們不足以保證世界經濟與政治秩序。
一個缺少全球治理的世界必然爲國際體系中的強國,特別是經濟、軍事、制度等方面的超一流強國提供了稱霸世界的機會。美國在世界的作用就是經濟全球化與民族國家體系之間的矛盾造就的。本來國際無政府狀態的解決應該靠各個國家合作予以解決,但真正的國際合作是難上加難。美國填補了國際無政府狀態的真空,成爲基本國際安全與秩序的提供者與維護者,可以因此極大地擴張其國家利益。
儘管美國充當維持世界秩序的“警察”,但世界並不因此就太平無事,而是存在着許多真正的安全隱患,國家間與非國家間的各種衝突仍然激烈。作爲最強大的民族國家,與其說美國爲世界提供秩序,還不如說,美國爲自己維護世界秩序,同時,衆多在國際社會叢林中缺少安全感的相對弱小國家“購買”美國的安全服務。不僅如此,“美國治理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實際上如同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美國是世界的“皇帝”,其它國家都爲“臣民”,臣民無一例外必須遵紀守法,但皇帝卻可以超然法外。今天世界的國際規則很多是美國主導下形成的,不過,美國不能說完全是“世界皇帝”,因爲它也遵守國際規則、制度、機制,只是一旦發現國際規則、制度、機制與自己的利益不符,或者有違自己的利益與價值,美國就堅決不讓國際規則約束自己。在許多情況下,美國是今日國際社會的特權行爲體,單邊主義行動、退出國際條約、拖欠聯合國會費、獨斷專行、我行我素、雙重標準,都是人們熟知的美國國際行爲。
一個是與全球化世界現實不相適應的民族國家體系,一個是美國在當今世界的特殊國際地位,兩者都爲其它行爲體的產生與發展留下大量真空。這些行爲體希望與民族國家與政府間國際組織一起參與全球治理,共同建立處理全球化下人類關係的新規則與新制度。冷戰後各種形式的非政府國際組織(NGOs)的空前發展就是一大證明。不幸的是,在主張建立全球民間社會(civil society)的大量運動與組織中間,魚龍混雜,其中的一些就是人們不願意看到的恐怖主義組織,它們是全球化過程中孽生的怪胎。
恐怖主義存在的原因複雜,在一個社會內部,諸如貧困、失業、疾病、腐敗、墮落、絕望、無知以及暴力文化都會使有的年輕人口鋌而走險,誤入歧途。在世界範圍內,民族衝突、歷史積怨、貧富分化、南北鴻溝、文化(文明)差異、國際爭端、霸權主義都會刺激極端民族主義與狂熱主義。恐怖主義從一個方面反映出人類世界是個問題世界,而不幸的是許多國家,包括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還沒有把調和尖銳的社會矛盾(包括國際矛盾)、解決世界問題當作其重要任務。即使付出如此慘重的生命財產代價,我擔心的是,美國仍然會漠視產生世界恐怖主義的深層原因。
可以說,恐怖主義已經成爲民族國家與國際社會的敵對面。美國遭恐怖主義之重大打擊使得美國與恐怖主義之間將長期對立。到目前爲此,受到傷害的國家對恐怖主義狠之入骨,但卻並無根本的良策。採取武力打擊是目前對付恐怖主義的主要方式,它們也許可以圖一時之快,但卻可能惡性循環,遺患無窮。恐怖主義的特點是出其不意、不擇手段,讓對手防不勝防,長久生活在恐怖的陰影之下。
要從根本上革除恐怖主義“毒瘤”對世界和平與人類未來的威脅,我們就必須開展真正的全球治理。這種全球治理的目標是形成與全球化的經濟相適應的新型政治管理,突破民族國家及其體系的侷限,提高民間社會在治理中的作用,以和平手段調節全球化過程中各個國家、社會內部以及它們之間的矛盾與問題,以協調與合作代替衝突與暴力,以對話代替對抗,淨化社會環境,保證全球經濟發展需要的公正秩序。
恐怖主義的存在和猖獗是世界缺少治理的嚴重表現,只有根除了恐怖主義,才能說實現了治理甚至是良治。國際社會要以這次美國遭襲爲契機,不僅要集體向恐怖主義宣戰,而且要痛定思痛,推動形成以全球治理爲目標的新型國家關係。 (龐中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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