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下旬到9月下旬,正值農忙時節,甘肅省有名的貧困縣岷縣最偏遠的堡子鄉藉口“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別出心裁地“運動”村民“選舉劣跡人”,並任意罰款。中國共產黨十五屆六中全會作出關於加強和改進黨的作風建設的決定,強調指出“馬克思主義執政黨的最大危險,就是脫離羣衆”。該事件已經得到嚴肅處理,但這場鬧劇發人深思。
何爲“劣跡人”
2001年6月26日傍晚,堡子鄉副鄉長唐勝漢率領鄉幹部一行7人,到該鄉茲那村蔡家灣召集黨員開會。會議的氣氛異常嚴肅,唐副鄉長宣佈:“運動要來了,我們是鄉上特派下來的‘三清工作組’,運動的重點是,社會治安綜合整治,打黑除惡。‘三清’的內容是,清理濫開山荒地,清理違紀建房,清理劣跡人。”
“運動”又來了?這讓茲那村的黨員羣衆們驚詫莫名,尤其是“劣跡人”,這是一個什麼概念的“帽子”呢?
“劣跡人”在當地並不是一個現成的詞,唐勝漢對“劣跡人”做出過14條解釋:
販金倒銀的;吸毒販毒的;小偷小摸的;不孝敬父母的;打架鬥毆的;酗酒鬧事的;賭博的;販賣人口的;教子不嚴的;留長頭髮的(指男性);穿衣不正的(主要指花衣服);不積極交稅費的;鄰里不和的;欺男霸女的。
唐勝漢宣佈:劣跡人由村民無記名投票選舉,要求每戶出一名代表,每個代表必須點選至少5個劣跡人,“當選”的劣跡人自帶乾糧和勞動工具,到鄉政府接受3到5天的“勞動學習改造”,並交罰款200元。
參加了黨員動員會的茲那村黨員蔡茂財告訴記者:“不講證據,不問事實,只要你的名字被別人點上,就當選爲劣跡人。這樣的事情,以前聽都沒聽過。”
從6月26日開始的茲那村“選舉劣跡人”運動,僅僅是個前奏,用當地村民的話說,茲那村是全鄉“選舉劣跡人”的試點村,而蔡家灣又是茲那村的試點。
村民選不出劣跡人
6月27日20時,蔡家灣90戶村民得到通知,每戶出一名代表,到茲那村小學的一間教室開會,請假的罰款5元,遲到的罰款10元,缺席的將被罰款20元。會議由村支書主持,副鄉長唐勝漢主講,鄉幹部劉金平在門口把門,所有村民,只許進不許出。
唐勝漢等鄉幹部端坐在教室的講臺上,會議召開之前,他宣佈了會議紀律:“這個會議,你們不許向主席臺提問,不許亂說話,否則以干擾公務罪論處。”
會場上鴉雀無聲。
會議宣佈了關於“三清”和“選舉劣跡人”的有關事宜,唐副鄉長提出了具體要求:“每人必須選舉5個劣跡人和5個亂開山荒地的人。”他說,“這是從中央到地方的一個運動”,“要爭取主動”。
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運動”,蔡家灣村民不知所措。而這場運動的核心是:互相揭發。
會議開到第二天凌晨2時,6個小時的會議中,村民保持了讓唐副鄉長震怒的沉默。
參加了會議的村民回憶說:“唐副鄉長對我們破口大罵,難聽得很哩。他說我們都是沒見過世面的野東西,都是法盲,不懂黨紀國法。”
頭天晚上的選舉會議沒有結果,唐勝漢要求大家回去好好想,第二天接着開。每人一張白紙,要求先寫濫開山荒地的人,再寫劣跡人。
蔡家灣34年黨齡的老黨員蔡生春告訴記者:“啥是個劣跡人,村裏人都諞不過(不懂),感覺就是選壞人。可我們這地方,山大溝深,要路沒路,要地沒地,連電都不通,人均才一畝多耕地,哪裏來的車匪路霸,哪裏來的吸毒販毒?村裏人都不知道吸毒是個啥。至於小偷小摸,偷啥哩?飯都吃不飽,還酗酒?還販金倒銀?還賭博?大家都選不出來,唐勝漢就不滿意了。他說,這麼大一個莊子,我就不信沒有壞人,孔子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名字起得不好的都是劣跡人,怎麼就選不出來?”
這天的會議,從晚上8時開到第二天凌晨5時,村民們沒有選出一個劣跡人。但一個年僅14歲的男孩蔡尕換被唐勝漢痛斥爲“劣跡人”。
蔡是替父母來開會的,當他聽到唐副鄉長喊他爸的名字,就頑皮地應了一聲“遵旨————”,唐勝漢氣急敗壞地讓他站起來,“野犛牛養的雜種,還用到哪裏去找劣跡人?這就是典型的劣跡人,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後來,蔡尕換接到鄉上的通知,他被定爲“劣跡人”。
連續7晚的“疲勞戰”會議,有52戶村民被選爲“濫開山荒戶”並被罰款,所謂的劣跡人則一個也沒有被選出來,但是鄉村幹部先後通知了4批約70人爲劣跡人。
劣跡人是怎樣當上的,當了之後
蔡家灣村民蔡芳愛,因爲開會遲到,被唐勝漢罰站數小時,並且被指爲開荒戶,罰款300元,要求當場交清,經過求情,第二天蔡芳愛借了200元交罰款;但是,她的丈夫呂德科又被定爲劣跡人,罰款500元,也是限期交清,夫妻倆四處借高利貸,因爲晚交了一天,這500元算白交了,還要交500元的加倍罰款。無奈之下,呂德科出逃,至今沒有消息。
茲那村村民盧老三與哥哥盧玉喜,雙雙被鄉上定爲劣跡人,在鄉政府接受了4天“勞動改造”後,招不出其他的劣跡人,因而被捆綁在鄉政府大院的核桃樹上,長達數小時,並各被罰款1200元,經託人說情後,兄弟二人各交罰款250元。10天后,兄弟二人看到劣跡人運動規模日益浩大,懲罰一次比一次嚴重,雙雙離家出逃,至今不知下落。像這樣因被定爲劣跡人而出逃的人戶還有好幾家。
退休多年在家務農的老黨員蔡生春,是堡子鄉信用社前任主任,他與兩個兒子都被定爲劣跡人,二兒子蔡佔科被罰款100元,在遭到鄉幹部毆打後出逃;三兒子蔡奶科在120公里以外的馬烏鄉政府工作,卻被堡子鄉政府定爲劣跡人。
參加過黨員動員會的蔡茂財由於沒有帶頭“選舉劣跡人”,也被唐勝漢定爲劣跡人,並被罰款200元。
茲那村村民高寶德實在湊不出5個劣跡人,只好自家“選”自家:自己夫妻倆,一個兒子,兩個都已經出嫁到外地的女兒。由於自己不會寫字,他央求同村的呂芳平代筆。不料,唐勝漢打開一看,大發雷霆,罵高寶德欺騙組織。而無辜的代筆人呂芳平被唐勝漢罰站8個小時,並且也被定爲劣跡人,罰款350元。
與高寶德類似,茲那村張愛芳把自己家裏的戶口本帶到會議上,照着本子上的字樣,把全家4口人都寫爲劣跡人,但是唐勝漢認爲不夠數,而且“欺騙了組織”。張愛芳被罰站整整一夜,還在第二天晚上當衆檢討。在做檢討時,老實巴交的張愛芳嚇得手足無措,實在說不出話,最後竟然對着話筒說:“幹部爸爸,你把我饒了吧!”氣急敗壞的唐勝漢又把她罰站一夜。
對劣跡人的罰款沒有定數。對濫開山荒地的人,罰款也從數十元到900元不等,罰款標準以唐副鄉長隨口說出的數據爲準,限期第二天交清,拖欠者加倍,並且還將被定爲劣跡人。
推廣“經驗”
蔡家灣“選舉劣跡人”的運動就這樣“試點成功”了。7月份,“蔡家灣經驗”先後在茲那村和全鄉推廣開來,而鄉幹部的“逼供信”手段愈演愈烈。
7月18日,“選舉劣跡人”運動在周家村開始,辦法如出一轍,到會的鄉領導還是唐勝漢。在打、罵、體罰和威脅中,周家村的部分劣跡人產生了。
從8月13日開始,轉戰施旗村。這次,鄉黨委書記包成寶、副鄉長唐勝漢等人帶來了十幾名鄉、村幹部坐鎮。
正是農忙時節,連續數天召開通宵達旦的“選舉會議”,“民選”的劣跡人始終沒有產生,村民都被逼着在提前寫好的“干擾公務罰款單”上按了指印,每人罰款200元。最後名單由鄉幹部“內定”。施旗村村支書王志仁羣衆基礎不好,一些村民在白紙上寫了他的名字,但是劣跡人名單公佈後,卻沒有他。
8月14日上午10時到下午7時,大會又開了9個小時。在外地打工的施小朋趕農忙回家幹活,被通知選劣跡人。在會上,唐勝漢問他爲什麼選不出來,他回答說:“正想哩,看誰合適!”這句話惹惱了唐副鄉長,他招呼了兩三個鄉幹部,架住施小朋後,親自動手,施小朋的前胸後背傷痕累累,而坐在主席臺上的包書記充耳不聞。施小朋的父親施懷璽和八十多位村民眼睜睜看着,不敢吱聲。
施旗村70歲的老太太徐海英的遭遇,引起了當地羣衆的最大不滿。
老太太的兒子李萬成在外地打工,被鄉政府定爲劣跡人,鄉司法所把傳票送到了徐海英的手裏。之所以把李萬成定爲劣跡人,是因爲他在2000年交納土地承包費時,少交了13元;當時鄉政府的幹部跑到徐海英家裏,打跑了李萬成的媳婦,擡走了她家一臺價值320元的縫紉機頂賬。時隔一年後,這件事情又成了李萬成當選劣跡人的原因。
徐海英只好領着4歲的小孫子,每天凌晨5時出發,步行4公里到鄉政府頂替李萬成“勞動改造”。包書記給這位70歲的老人家安排的工作是,清掃鄉政府大院,還說這是“照顧”。
有一天早上8時劣跡人點名時,徐海英遲到了,村支書王志仁就跑到徐海英家裏,扛走了半口袋糧食,說是罰款。在外地打工的李萬成聽說老媽媽在替鄉政府掃大院,就趕回鄉上,並且對鄉黨委包書記說:“王志仁纔是劣跡人呢!”包書記盛怒之下,指揮一羣鄉幹部,當着徐海英老人的面,把李萬成暴打一頓,說:“看你還敢說幹部。”打完了,還罰款200元。
責任人受到查處
岷縣堡子鄉一共有10個村,1萬多村民。據村民估計,已經公佈的前後4批劣跡人總數超過200人;唐勝漢副鄉長說100多人,包成寶書記則說是60多人。
9月中旬,堡子鄉部分羣衆開始到省城蘭州上訪,此後,甘肅岷縣紀委和縣委信訪室組成聯合調查組於9月20日深入堡子鄉調查。
據岷縣縣委一位工作人員介紹說:“我們下去以後,真沒有想到當地的幹羣關係竟然緊張到那種程度,提起鄉上的幹部,當地的老百姓真是恨得咬牙切齒。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平時的工作作風就成問題,劣跡人事件激化了這些矛盾。”
岷縣縣委宣傳部部長李敬告訴記者:“這件事情,是由當地幹部工作作風簡單粗暴引起的。縣上的工作安排是進行社會治安的治理,但並不是讓羣衆揭發什麼劣跡人。”
“選舉劣跡人”伴隨着大規模罰款,相當一部分羣衆被逼無奈,託人到附近鄉鎮轉借月息達10%的高利貸。有村民稱,堡子鄉的罰款,把附近的一些大戶都借窮了。到10月份爲止,還有部分村民因爲交完了罰款,連孩子的高利貸學費都借不來,至今欠費上學。
選劣跡人也讓村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複雜。蔡茂財告訴記者:“第一批劣跡人上完學習班,鄉政府才公佈第二批名單;第二批結束了,又公佈了第三批名單。這給大家形成一種印象,似乎第二批人是被第一批劣跡人招供出來的,以至於大家互相猜疑,人人提防,原來那種互相信任和睦的感覺少多了。”
縣委調查組進駐堡子鄉,成羣結隊的羣衆或哭訴,或怒罵,有村民告訴記者,公路上跪滿了老百姓,迎接“青天大老爺”的到來。就在縣委調查組的調查期間,甘肅電視臺的記者到當地採訪此事,記者走後,茲那村的大喇叭裏開始向村民喊話:“最近有記者來採訪,一些人還跟着記者跳,這些人最好不要跳了,日後都要法辦。”
岷縣縣委調查組向縣領導如實彙報了調查的情況。調查期間,縣委書記趙新文、縣政府代縣長郭寬宇多次聽取彙報,做出指示,要求嚴肅查處。
10月10日晚,岷縣召開縣委常委會議,研究對堡子鄉主要領導的處理意見。在4個小時的討論中,縣委常委形成一致,對事件做出了6條處理意見。
處理認定:“岷縣堡子鄉政府在今年舉辦法制培訓班時,要求每個村民無記名檢舉5名劣跡人,在村民不檢舉的情況下,以罰款方式逼村民檢舉,並打罵個別羣衆,在社會上和羣衆中造成了惡劣影響,嚴重破壞了黨羣、幹羣關係。”
對打罵施小朋、徐海英頂替其子李萬成上劣跡人培訓班等事件,處理了責任人;對堡子鄉主要領導包成寶、趙所青、唐勝漢分別做出了嚴肅處理。
10月12日上午,記者在堡子鄉採訪的最後一天,縣紀委調查組到堡子鄉宣佈了以上處理決定。村民們奔走相告。(中國消費者報記者郭兆鋒、甘肅日報記者蘆向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