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路
2001年1月15日星期六陰
今天,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呢?
從廣州火車站回來,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上午,去火車站拍春運的照片,這本來是每年的一道菜,所以帶的都是“常規武器”。
到了火車站,和便衣老莫接上了頭。在這樣的地方,有老莫這樣的人傍身,拍起照來底氣足多了。老莫很豪爽,幾句話我們就知道彼此是投緣的。不過,他突然跳出的一句話讓我豎起了耳朵:“這裏邊有吸毒的。”
“這兒有吸毒的?!”
“是。早上,很多打針的。”
“現在還有嗎?”我的聲音有點變調。
“有。你想不想拍?我帶你去。”老莫很大方。
“不不,我還是自己去吧。”明明很興奮,爲什麼拒絕?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讓老莫帶着和自己去是不一樣的。
我向老莫開了小差,獨個兒在廣場上轉悠。這裏有吸毒的!天哪!真的嗎?胡思亂想着,走到了大鐘底下。那兒有一羣人在忙碌着,在擡一個人。有人病了還是……?不!不是!我發現,那是一具屍體一具猙獰的屍體:骨瘦如柴,發如亂草,但仍然是一張年輕的面龐。
我擠進人羣。
“這個人怎麼死的?”我抓住一個民政幹部。
“白粉仔。吸死了。”他對着我的一臉驚訝說,“每隔幾天我們就來擡一個。”
我茫然地向四周看去,這個死去的無名吸毒者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扇地獄之門。在死者騰出的空地周圍,是一個又一個垂死的人。無精打采、污穢不堪、衣衫襤褸、面目憔悴,最可怕的是他們的眼神,深陷的眼窩裏,眼珠子呆滯不動,裏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但又分明要攫住一點東西。
天啊!!!我感到血往頭頂上涌。
今天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讓我發現了地獄之門?
貴州男人
我一身舊而皺的西服,腳上的皮鞋跟他們的差不多髒。我也知道自己長得黑,頭髮也有一陣沒理了。明明是個盲流模樣,卻又掛了一個相機,還由老莫陪着來。我遞上一支菸:“我是搞社會調查的。想對你們這兒的情況瞭解一下,向有關部門反映反映。”阿鍾和阿牛看着我的煙,明顯十分猶疑。
“接着吧!這是我哥們,你們客氣點,問什麼說什麼。”老莫說。兩個人連連點頭。
等老莫走了,我對他們說:“千萬別害怕。你看我這個人就知道,跟你們差不多,也是窮人家出身,到現在,三十大幾的人連個老婆都沒娶呢!”他們看看我,臉上有了點笑意,接過了煙。
“怎麼染上的?”我問。
阿鍾吸了一口煙:“88年以前的事了。”他吐出一股煙,接着說:“我原來有自己的車,你信不信?現在當然不行了。但我在這兒炒炒票,還過得下去。”
我問阿牛。阿牛說:“有兩年多了。這裏吸的人很多。”再一問,阿牛居然跟我同年,都是1968年出生。氣氛有些活躍了。我說:“這麼年輕,幹嘛不戒毒?人活一輩子,像我,也有好多事不如意,好多困難。想開一點,樂觀一點也就過去了。”阿牛看了看我,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似乎在說,哪有那麼容易?
這真的是一羣與衆不同的人,就像我在護欄邊看到的那個男人。那一張怪異的臉,就像是被某種法力施了烙印一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臉。他是貴州人,我走過去問他:“你感覺怎麼樣?”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想說一句話這麼困難,他只能很緩慢很艱難地搖了搖頭,嘴脣動了動,我只聽清了最後兩個字,是“很疼”。我問他:“哪兒疼?”他用手按住下身,那裏在散發着一股膿血的臭味。我舉起相機拍了幾張。剛放下相機,旁邊一個人把腿伸到我面前,我嚇了一跳。那真像根快要爛掉的蘆竿,這是人的腿嗎?
我想吐。
坐飛機
2000年1月22日星期六陰
我又去了火車站,到廣場的時候,是上午8∶00。
今天我特地帶了幾件舊衣服。那天看見阿鍾和阿牛凍得聳肩傴背,腰都直不起來。
在出站口,我找到了阿鍾和阿牛。我把衣服給他們:“這都是我自己的,沒破,也乾淨,給你們擋擋風。”兩個人都大感意外,穿上衣服後,人馬上就直起腰了。阿牛說:“大哥,你真好。”原來他們還挺容易收買的。
他們告訴我,白粉就跟飯一樣,一天三次,吸毒者一般早晚都在廣場上進“食”,中午則回到西廣場後面走馬崗的三間舊屋裏注射。
“那屋子裏的人也不知換了幾茬了,光地上的針筒就有這麼厚。”阿牛用手比劃着,看那樣子,至少有2寸厚。
我隨便問:“能不能帶我去?”
“現在就走?”阿牛倒積極。
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準備。對眼前這兩個人,還不能相信。白粉仔,誰不知道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萬一回不來……不行,暫時不能去。
“下次吧。”我儘量淡然地說。
我又去廣場上轉悠。一個30歲左右的男人緊緊靠在欄杆上,腦袋仰着,眼睛似閉非閉,嘴上叼着一支菸,長長的菸灰都要掉下來了,他還沒發覺。這種狀態很特別,不是打瞌睡的樣子,但又閉着眼睛。
我掏出一支菸遞給旁邊一個看上去比較老實的人:“那個人站着也能睡着嗎?”
他打量了我一眼,接過煙:“你問這個幹什麼?他是在‘坐飛機’。”
我舉起相機,拍了幾張。旁邊有人忙推醒靠在欄杆上的男人:“哎,有人拍你呢。”
他翻開了眼皮,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他懶懶地睜開眼問我:“你拍我幹什麼?”
“好玩。我從來沒見有人站着也能睡着覺的。”
“好玩?你知道我手下馬仔100多個,想不想跟他們玩?”
他的眼睛睜得不大,但很兇。我走開了。
在護欄邊,我認識了“酒鬼”。他是四川達縣人,才吸了一年毒,25歲的小夥子已經是面無人色了,別說走路,連挪動一下也痛苦異常。我問他:“你覺得怎麼樣?”他說:“你有沒有辦法送我上火車?我想回家!”我搖搖頭。他很失望地把頭扭了過去。“酒鬼”是我碰到的第一個對我毫不設防的吸毒者。也許是因爲他太想回家了吧,否則怎麼會向我這個陌生人求助呢?沒來由地,我認定“酒鬼”是一個誤入歧途的青年,不知道他的父母知不知曉他們的兒子在異鄉快要死了。
到下午4∶00,我拍了3個卷。
做生意
2000年1月25日星期二陰有小雨
中午,抽空去了火車站。老是聽他們說“做生意”,這次主要就是想拍一下吸毒者們是如何“做生意”的。
我發現,要找到這樣的鏡頭並不難。每當一批旅客出站,就會有人迎上去,熱情地遞上一份火車時刻表。這份時刻表只要一接到手,那就必須付出少則幾十多則上百的鈔票。如果有人想反抗,人羣裏就會竄出十幾個大漢將其圍住,迫使其就範。
我的鏡頭裏出現了一個外地人,無數張時刻表和笑臉向他簇擁過去。他隨手挑了離他最近的那張:
“多少錢?”
仍然是笑臉:“一百。”
“什麼?!”等反應過來,已經太遲了。“我不要了。”
“不要不行!”兩個人貼了上去,不遠處還有人向這邊跑來。
100元,就這樣得手了。
我回來把照片洗出來看,敲詐者與被敲詐者好像兩個正在談話的朋友。罪惡竟是這樣在陽光下發生的。
在廣場上呆了幾天我就知道,一日三餐對吸毒者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天三次的吸毒。而吸毒則需要大量的金錢。有一個吸毒者說:“我的血管裏至少跑着兩輛‘桑塔納2000!’”
女人們
2000年2月6日星期二多雲
好幾天沒見着阿牛了,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把我被抓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裏。阿牛是吸毒者,因爲要買毒品,就去偷、去搶、去騙,他應該進戒毒所,進監獄,但認識了這個人,跟他說過話,一起走過路,一起度過了一些光陰後,我不想他因爲帶我去過破屋被同類視爲奸細。還有“小四川”,警察抓他沒錯,我爲什麼還想着要把他保出來?自己來拍這些吸毒者不是爲了伸張正義的嗎?怎麼會想着要從正義手中奪回惡者呢?
有點亂了。我決定,不管這麼多,去走馬崗找找阿牛,還要把藥送給楊。
走馬崗還是老樣子,天橋上的黑字警告還在恐嚇着來自正常世界裏的人。
廢墟上已經有人了。一個男人一邊吸毒,一邊就地方便。白粉帶來的恍惚使他在某一個瞬間忘了自己正在排泄,差點一屁股坐在屎堆上。
我屏住呼吸,實在是太臭了。剛拍了兩張,他醒了,嘟囔了一句:“沒見過拉屎的人?”
我又往裏走,眼睛不停地盯着地上,要避開磚瓦、鋼筋以及各種狀態各種種類的糞便、垃圾。我聽到有人踩動碎石的聲音,循聲望去,一個女人奔向一段牆角,她踢了踢腳下的磚頭,騰出兩隻腳的地,飛快地扒下褲子,半弓着腰,一支針筒準確地向腹股溝處的大動脈扎去。我看得目瞪口呆,相機咔嚓咔嚓拍了好幾張,女人一點都沒發覺倒是旁邊有人看見了,幾個人同時喊起來:“有人拍照片了!有人拍照片了!”女人依然沒反應,我趕緊又拍了幾張。有人衝過來。女人一擡頭,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我的相機,她下意識地抓起褲子,惡狠狠地罵着:“你真壞,我這樣你也拍照。”一句話說得我倒真有點不好意思了,我趕緊脫身走了。
我又回到廣場上。阿鍾正捧着一大疊時刻表在做“生意”。我迎上去,阿鍾看到我一臉笑容:“大哥來了。大哥你真好,過年還來看我們。”
“阿牛呢?”我問。
“他去別處了。上次他冤枉大哥了是不是?後來他們都搞清楚了,是天氣冷,在屋子裏生火,煙太大,叫警察給發現了。一點都不關大哥的事。”
我鬆了一口氣,說:“今天過年,我請你吃飯吧。”
“哪能老要你請。今天我生意好,一上午就賣了16張,現在口袋裏有好幾張票子呢。我請了。”我再看看喜氣洋洋的阿鍾,他今天穿得也比較乾淨,看來,他真是在認認真真地過這個年呢。
但四川的楊,情況就越來越不好了。我見到他的時候,差點以爲他像“酒鬼”一樣死過去了。走近了,才發現他還活着。我把藥給他,他接在手裏看了又看,尤其是“坐骨神經”幾個字,還摸了摸。“吃了藥,你就會好了。”我現在覺得一切安慰人的話都顯得虛僞。
“是、是。”楊把藥小心地放在身下的破毛毯裏。這時,楊的朋友來了,手裏還捧着一塊西瓜。楊接過西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汁水糊了一臉。楊的朋友說:“他說口渴,我就去買了塊西瓜。他想吃什麼,我都想辦法。”
“你是夠義氣的朋友。”我說。
“沒用的,義氣沒用的。”他兩手抱住頭,低得我看不見他的臉:“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就要死了。”旁邊一個人指着楊說。
楊彷彿是在聽說別人,專心致志地吃着西瓜。
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時候,楊喘了口氣:“我感覺好多了。”他又想站起來,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勸也勸不住。這個差不多已失去了行走能力的人,拄着柺杖,一步一步拖到一個正在等人的旅客面前,作出一副兇相:“拿錢來。”那人看了看這個用手指頭戳一下就會倒的紙人,拎起包走了。楊喘了半天,還想再跟過去,他的朋友把他攔住了。楊恨恨地說:“這幾天生意很好做的,很好做的。”
嬰兒
在這羣湊熱鬧的人當中,有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她是不是吸毒的?
我跟着她。她抱着孩子,走到了西廣場,一個男人接過了嬰兒,抱在懷裏逗着玩。看樣子,不太像。我正準備離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大哥。”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小四川”!
“你出來了?”我驚訝地問。
“沒事的,我們經常進進出出。”“小四川”還是那個樣子,一點沒變。他說:“罰了100塊錢,那天晚上就放我出來了。”他真是機靈,問我:“你想拍他們啊?”
“是啊。他們吸不吸?”
“怎麼不吸?這兩口子連吸帶賣。”
原來是一對以毒養毒的夫婦。我決定拍他們。我端着相機走過去,對着男人懷裏的小娃娃拍了一張,嬰兒好奇地盯着我的鏡頭,小腦袋轉來轉去。我對這位父親說:“你的寶寶長得很好哇像你。”男人笑笑,把娃娃豎着抱起來,一隻手掌托住他的兩隻小腳丫,娃娃高興得呀呀直叫。孩子的母親走過來,用手指把娃娃笑出的涎水擦掉。最後,娃娃依戀地躺在了母親懷裏。女人找了根電線杆靠着。我問她:“小孩多大了?”“6個月了。”
這時那個男人走過來,用方言對妻子說了幾句什麼,女人就扭轉了身子,不再理我。我聽得懂那是湖南話,他說別讓這個人拍照,別跟他說話。我端着相機和“小四川”坐在一邊。
“小四川”悄悄告訴我:“那個小孩也有毒癮了。”
“哪個小孩?”我四下裏找。
“就是那個呀。”“小四川”指了指女人懷中的嬰兒:“因爲那個女的吸,小孩在娘肚子裏就染上了。”
我的腦袋有點發蒙,這麼小的小孩,才6個月,他以後怎麼辦?
母親的手臂漸漸沒有了力氣,眼看懷裏的孩子快要掉下去了,旁邊一個女人眼疾手快,把孩子接了過去。從她的動作來看,這樣的救急不是第一次了。母親也任由孩子被抱走,索性徹底地耷拉下腦袋,睡着了。
時近中午,一個老年婦女來給孩子餵飯。這種盒飯是廣場上最廉價的了,一盒2塊錢,至於味道,常常帶着一股酸酸的臭氣。6個月大的嬰兒怎麼消化得了大人吃的盒飯呢?喂一口,吐一口,還不停地哭。母親被哭聲吵醒了,她木然地看着自己的親骨肉,過了一會兒,又睡着了。
我想,這也許是我見到的最不幸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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