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15日,陳俊峯、聶雲、戚恆從北京經新疆飛至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並於16日抵達塔吉克斯坦。從反塔聯盟駐當地使館獲得入境簽證之後,他們和來自十多個國家的100多名記者於10月23日一同進入了阿富汗。他們成了阿富汗戰事爆發後最先進入戰區的中國大陸記者。
⊙一日三餐:饢、抓飯、豆子糊
(陳俊峯):沒有罐頭,沒有餅乾,有十個饢,是從塔吉克的首都杜尚別買的。就怕吃不上東西,所以我們帶了十個有直徑30公分那麼大的燒餅,是發麪餅。我們住的地方有供應飯的,還不錯的,有羊肉抓飯,有豆子熬成的糊,還有薄餅,每天都提供,但是數量非常少,四五十個記者只提供三盤飯,然後是兩盤豆糊,一般5分鐘以後就沒了。我們一般是白天出去採訪,晚上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當天採訪的東西發出來。因爲那兒有三個半小時的時差,我們晚上採訪完的時候已經是國內的深夜,我們也希望我們的稿子儘快出,不讓國內的記者太累。我們的稿子非常粗糙,他們回來給加工的非常好。在這麼繁忙的情況下,吃不上他提供的飯,所以饢帶對了,夠不夠吃?絕對夠了,因爲我們還帶回去倆。爲什麼沒有扔掉呢?新疆的人都知道,這個饢是上天賜予的一個恩惠,不能扔的,要扔就會犯錯誤,會受到懲罰。我們這次去是非常小心的,把兩個饢沒有吃完,又帶回杜尚別。這個饢不會鎪。由於我們光吃饢和喝水,缺少維生素。現在我的手上還在掉皮,每天掉很多皮。
⊙五種危險時刻伴隨着我們
(陳俊峯):在阿富汗們沒有遇到直接的生命危險,其實危險是時刻伴隨着我們。爲什麼這麼說呢?有三四個層面的危險。第一個層面的危險就是我們去戰壕採訪的時候,我們離最近的塔利班陣地是一公里,雖說用肉眼看的話,一公里還挺遠,不覺得危險,但是舉起步槍的話,一公里不遠,能夠打到你,而且是用瞄準鏡,打你很清楚。我們模模糊糊看見塔利班的車輛,尤其陽光非常好的時候,玻璃窗的反光非常清楚。在戰線時遇到炮擊,塔利班往我們站的地方打迫擊炮,就打了兩炮。經驗很足的將軍告訴我們,炮聲響了就沒事了。那兩聲以後,將軍馬上讓我們撤走了,他們也非常注意外國記者的安全。這是在戰壕的一種危險,真槍實彈的危險。
在北方聯盟採訪的時候,整個路上,士兵也好,村民也好,每個人都揹着卡拉什尼克夫衝鋒槍,這種老式的衝鋒槍是非常慣用的,30發的子彈可以連發,這種槍非常好。我們知道北方聯盟的士兵槍膛裏都上了子彈。爲什麼呢?有一次我們採訪的時候,突然兩個野鴨飛過來,一個當兵的衝上去,沒有看見他拉槍栓,幾梭子就打出去了。後來我們就非常害怕他走火。這都是後怕的事情。這也是身邊的一個危險。
還有一個危險,我們租用的吉普車是蘇聯的老式吉普車,開始攝影記者特別麻煩,我們文字記者坐在那兒就沒事了,攝影記者看到什麼老是要停下來拍,這樣一停就溜出去二三十米。爲什麼呢?作爲一個攝影記者看到一個角度的話,溜出去二三十米,灰塵特別大,還得跑回來,一直耿耿於懷。26號倒數第二天我們撤離阿富汗的時候,試試吉普車,突然要停下來停不下,沒有剎車,剎車不好使,踩上大概幾秒鐘以後,車才慢慢有反映,反映特別遲鈍。溜出二三十米算是技術高的。阿富汗沒有很好的路,還得上一些坡,斜角大概30度,對車輛來說非常恐怖了,一般我們的轎車是很難爬上去的。車破,四輪驅動,能上去,但是沒剎,這是一個危險。
還有一個危險,所有的記者都帶着美元現金,那兒也不能用支票,也不能刷卡,連獨聯體國家都很難用卡,更何況阿富汗打了20多年的仗,根本沒有地方用這種文明社會的支付手段來進行交易。全是帶着現金。這個現金帶的越多,危險性就越大。那些當兵的都是非常窮的,有些都是爲了錢而來打仗的。記者帶那麼多錢,如果你租了他的坦克也好,裝甲車也好,去前線採訪的話,就兩個記者,如果他把你打掉,說是塔利班打死的,沒有人來目擊是真是假。
第五個危險我們駐地胡家爾巴霍金,我們這個駐地的上游有一個一萬多人的難民營,難民營的環境非常差,排泄物都是直接往噴赤河裏。我們當時不瞭解阿富汗的情況,有些記者去知道,帶了很多純淨水,刷牙洗臉都用它。我們三個人帶了1.5升礦泉水帶了6瓶,兩天才到那兒,所以路上基本上把水喝乾了。到那兒以後只能用噴赤河的水,我們只能用難民營下游的水,用它刷牙。因爲我們不能洗澡,不能脫襪子,只能刷牙洗臉,也喝那個水,是燒開的,但是仍然不安全的,俄羅斯記者都不喝那個水。
⊙阿富汗人看世界
★請談談阿富汗人對美國的看法?
(陳俊峯):這也是各種各樣的,我就說我親身經歷的北方聯盟地區的老百姓。他對美國的態度,光是這個國家的態度,甚至沒有感覺。他連美國是啥都弄不清楚,因爲20多年的戰爭完全處於一種封閉的狀態,他對很多國家都不瞭解,美國到底是好是壞,他不是很瞭解。但是有一點,在美國9.11事件以後,他們對和平是給予厚望的,就是北方聯盟控制底下的老百姓。爲什麼呢?阿富汗的戰爭20多年沒有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一直老是別的地方是熱點,阿富汗雖然是熱點,但不是那麼熱,沒有人來解決這個問題。這次美國轟炸了以後,國際社會把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到阿富汗,甚至連中東都是第二位的,這使他們的老百姓看到了和平的希望。爲什麼看到他有那麼大的希望呢?從他的市場上反映出來。他有市場,阿富汗尼在市場上,轟炸前跟美元比價是14萬:1,轟炸以後,最高達到8萬:1,老百姓覺得有盼頭,有希望。但是他們對於美國給予厚望也好,對於國際社會給予厚望也好,對於飽受戰亂的老百姓,他們的這種希望是能讓人理解的,我們不說美國好話,也不說美國壞話。
⊙我眼中的阿富汗
(陳俊峯):在我的採訪印象裏面,它已不是一個國家了。怎麼說呢?非常怪的一個感覺,它是一個軍閥混戰,又受到外力打擊的那麼一個國家。阿富汗不僅有三大民族,主要還有很多部族,即使一個民族裏面還有很多部族,每個部族都有頭領,每個頭領下面都有軍事武裝。在北方聯盟的地方,我們採訪的300人的一個頭就是將軍,一千人的一個武裝也是將軍。所以它那兒就是相當於咱們國家歷史上有一段時間一樣,軍閥混戰,比較亂。
★能說出你們在阿富汗的時候,你們看到的什麼最讓你們感到觸目驚心?
(陳俊峯):我們看到的其實轟炸也好,打炮也好,打槍也好,這些不讓我們很觸目驚心。爲什麼呢?甚至響了一聲炮,我們不知道誰打誰。那些人的戰爭都是麻雀戰、游擊戰,一場戰爭下來沒死幾個人,所以戰爭場面也好,炮火場面也好,不是讓我們感到觸目驚心的。讓我們感到觸目驚心的是難民營和戰火下的老百姓。他們在我們所有采訪的過程中,談起他們身邊的悲慘故事,從來沒有一個人流眼淚的,這讓我們感到觸目驚心,因爲他們習慣了。隔壁的鄰居也好,親朋好友也好,沒有一家不死人的。小孩死了父親談起來很平常,像談別人家的事一樣。這對我們開始很不習慣,慢慢就理解了,這是感到觸目驚心的。戰爭時間長了以後,象親人付出生命這種事,他們都感到麻木了,這是觸目驚心的。
⊙防彈衣做被子,暖和
★塔利班爲何要對記者下毒手?他們仇恨任何一個國家的記者嗎?
(陳俊峯):不是,記者一般都是誤傷,記者沒有說是成爲塔利班的目標,如果要成爲塔利班目標的話,我們早就完蛋了。爲什麼呢?因爲在阿富汗,說實在話,不完全統計,有1500名外國記者,其中包括美國的記者、英國的記者,按理說來,塔利班現在最仇恨的就是美國,要整你,其實很容易,在整個阿富汗,當兵的放下槍就是老百姓,你分不出來他是壞人好人。拿起槍就是一名戰士,戰鬥隊員。我們居住在那個地方是四五十名記者都住在一塊兒的,裏面有美聯社記者,有英國記者,誰都不是祕密,知道我們住在這兒,只要晚上扔個手榴彈就行了,到處都是武器,印象裏面,他們不是針對的,即使打死記者都是誤傷。我們帶着防彈衣、防毒面具和頭盔。我們晚上睡覺沒有被子和褥子,戚恆膝不太好,就把防彈衣綁在膝上,這樣比較飽暖。不但防子彈,還防寒。
⊙拉賈普將軍:你下次來給我帶幾本毛主席的書
(陳俊峯):按美國人來說,塔利班當然是潰敗了。但是我個人,我個人不代表任何官方看法,我個人認爲是一種戰略的轉移。首先在美國的大舉轟炸底下,確實塔利班的軍事力量在大城市裏面沒法立足下去,它也確實是被打走的,再存在下去,傷亡肯定增加,是保存一種實力。是不是塔利班學了毛主席的打游擊,但是我去採訪北方聯盟的時候,北方聯盟非常推舉毛主席的論持久戰也好,農村包圍城市也好,這個理論非常受歡迎。我在渡河遇到一位拉賈普將軍,他甚至跟我說,你下次來給我帶幾本毛主席的書。
⊙我們也不比西方記者差
(陳俊峯):跟外國記者,我們有優勢,差距當然有了,但是我們也不比他們差。優勢在哪兒?第一,我們吃苦耐勞。在新聞中心工作最晚的記者,去過阿富汗的共有5個新華社記者。在新聞中心工作的所有記者裏面,我們是最晚收攤的,一般工作都是到凌晨2點到3點,那時候外國記者都睡了。我個人有好幾次,因爲電腦進沙子了,快寫完了就丟稿子,我的電腦技術又不太好,我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剩兩句話,稿子突然丟了,那種心情是非常難受的。我有兩次丟稿,工作到凌晨5點。
第二,我們配備的機器,文字處理都可以。我們攝影記者的機器大概全球就是50臺這樣的相機,最好的數碼相機。它的海事衛星的速度,傳一張普通照片是一分鐘,它說是150萬漢字,它的速度甚至快於北京市內的電話交流。
第三,我們中國的記者跟人非常親善,我說很走運,這可能是一大原因。我們在新聞中心工作的時候,看到別的記者的電腦漏在外面,他們不在,我們就主動用布給它罩上,認爲我們從中國來的記者非常文明,這比其他記者好,別的記者都是自管自的。雖然我們錢帶的不多,但是我們還給別人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這一點非常好。這是我們的優勢。
如果說有什麼差距的話,確確實實,我們做戰地記者來說,跟西方大的通訊社記者相比,從經驗上,從財力上,從整體作戰方面,差距很大,不是一點兩點。所以我們只能是打那種游擊戰,進去趕快,能拍什麼,做什麼,我們有一個計劃,做完以後就撤回來了,我們不能持久的。
我們跟他們還有一個差別,西方記者更關注的是炸彈落在地上的那種煙塵,他們認爲這很威武,尤其是美國的記者,因爲他們受了委屈了,本土被炸了,所以他們去解氣,他們把所有的鏡頭都瞄準在怎麼打塔利班,怎麼轟炸這方面,別的西方記者也一樣,他們甚至願意去拍那些破衣爛衫拿着槍的士兵,他們願意拍打槍打炮。只要你給30美元,當兵的就可以給你放一梭子。相機可以拍出子彈蹦出來。我們瞭解之後,我們就把目光轉到戰火下的老百姓的生活,就傳遞出一種信息,不要戰爭。這就是我們和西方記者關注的點不一樣,可以說是差距,是他們離我們的差距,他們出於復仇的心理,我們跟他們相比我們就比較客觀。
⊙我們願意再去阿富汗!
★如果再有機會讓你去戰地採訪的話,你還願意去嗎?
(陳俊峯):我會去的。而且我們這次撤出來的時候,也跟總社說了,一旦阿富汗局勢有一些最新的變化,比如聯合政府成立什麼的,這些新的動態以後,我們願意再去。撤出來的時候跟總社說了。包括攝影記者也說了,等夫人生完孩子他也願意去。現在在阿富汗的鄰國有我們的記者,現在在塔吉克斯坦杜尚別有三個新華社的記者,一個攝影,一個英文,一個俄文,他們都辦完了去阿富汗的簽證,他們就在等待命令。
作爲一個記者來說,其實我們新華社的記者,都是普普通通的記者,跟在座幾位新華網的記者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們這幾個人第一批就進阿富汗了,這個機會對我們來說是一生當中都是難忘的,對我們個人來說。這個事情也受到廣大國內讀者也好,新聞同行也好,特別關注,十分感謝大家。我們接下來會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乾的更加好。謝謝大家對我們的鼓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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