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甘肅省紀委祕書長韓豫平指出,中國共產黨十五屆六中全會作出的關於加強和改進黨的作風建設的決定強調“馬克思主義執政黨的最大危險,就是脫離羣衆”。堡子的問題太嚴重,很過分,是前所未聞,十分罕見的,嚴重地違犯了黨紀國法,要嚴肅查處。
■本報蘭州11月20日電
今年中秋剛過,甘肅岷縣堡子鄉的村民便陷入“危難”。跪成一片的鄉親請記者給他們“正名”。正何名?衆人異口同聲:我們不是壞蛋,但全家幾乎沒有一個好人了。
壞蛋就是“劣跡人”
“劣跡人”並不是專用名詞,但堡子鄉的男女老少都懂。
2001年6月26日傍晚,堡子鄉副鄉長唐勝漢到茲那村蔡家灣社開會。會議氣氛異常嚴肅,唐副鄉長宣佈:“運動要來了,我們是鄉上特派下來的‘三清工作組’,運動的重點是,社會治安綜合整治,打黑除惡。‘三清’的內容是,清理濫開挖荒地,清理違紀建房,清理劣跡人。”
“運動”又來了?何爲劣跡人?茲那村黨員羣衆驚詫莫名。
“劣跡人”就是壞蛋。唐副鄉長對“劣跡人”做出14條解釋:販金倒銀的;吸毒販毒的;小偷小摸的;不孝敬父母的;打架鬥毆的;酗酒鬧事的;賭博的;販賣人口的;教子不嚴的;留長頭髮的(指男性);穿衣不正的(主要指花衣服);不積極交稅費的;鄰里不和的;欺男霸女的。
唐副鄉長宣佈,劣跡人由村民無記名投票選舉,要求每戶出一名代表,每個代表必須選出至少5個劣跡人。“當選”的劣跡人自帶乾糧和勞動工具,到鄉政府接受3到5天的“勞動學習改造”,並交罰款200元。
有着34年黨齡的老黨員蔡生春氣憤不過:“啥是個劣跡人,村裏人都不懂,感覺就是選壞人。可我們縣貧困出名,堡子又偏僻,山大溝深,要路沒路,要地沒地,連電都不通,人均才一畝多耕地,哪來的車匪路霸,哪來的吸毒販毒?村裏人都不知道吸毒是個啥。至於小偷小摸,偷啥哩?飯都吃不飽,還酗酒?還販金倒銀?還賭博?
有人說,大家都選不出來,唐副鄉長就不滿意了。唐說,這麼大一個莊子,我就不信沒有壞人。孔子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名字起得不好的都是劣跡人。
村民選不出“壞蛋”
蔡家灣是全鄉“選舉劣跡人”的試點,但村民選不出“壞蛋”。
據瞭解,堡子鄉共有10個村,1萬多村民。村民們估計,前後4批劣跡人已超過200個。唐副鄉長說是100多人,而鄉黨委包成寶書記則說是60多人。那麼,這些“劣跡人”又是如何被“選舉”出來的呢?這還得從被鄉幹部認爲“最難纏”的茲那村蔡家灣社說起。
7月27日下午五六點鐘,正忙夏收的村民們從高音喇叭裏得到通知:“今晚8點準時在茲那小學召開村民大會,每戶一人,不到者罰款20元,遲到者罰款10元。”晚上8時許,“壞蛋”選舉大會拉開序幕。
會議一開始,唐副鄉長就開始作“動員報告”:這是結合上級嚴打政策,專門整治你們這些山裏人的,我要把你們這些在山裏沒見過世面的野東西一次就整乖,茲那村山高皇帝遠,你們不懂法律,我想把你怎麼整就怎麼整。法律是自上而下的,不可能自下而上,我說了就是法律,我說你有理你就有理。錢要給我交來,無論賣牛賣馬,還是賣姑娘賣家產,還是拉(借)高利款。這項工作在茲那開頭,要抓細,抓成典型,要在全鄉推廣,誰要是在會上亂說話,誰就是干擾公務……
“我們一直捱罵到凌晨兩點左右。”有羣衆反映。
7月28日晚,蔡家灣“劣跡人”第二次選舉大會如期召開,每個社員都拿到了鄉村幹部發給的兩張白紙條,要求一張舉報“壞蛋”,另一張舉報開挖荒地者。唐副鄉長接着“開導”道:至少5個,越多越好。如果不方便,就到教室外面去填。不會寫字的我們給你們寫。
26歲的蔡巧花被鄉幹部叫進了另一間教室,一進門就捱罵:“你這個×臉像個城牆墩墩子,羞都不知道,過來!你說我寫。”蔡巧花委屈地先後說出5個村民纔回家,此時已是凌晨3點多。
這次會議對唐副鄉長來說“收效甚微”,只收到了四五個人交來的選票。
7月29日晚,蔡家灣“劣跡人”第三次選舉大會召開。唐副鄉長對前一天結果十分不滿,他特別指出:“沒寫的人就把自己寫上。”
這一天,對56歲的高保定是很不幸的,在前一天上交的選票上,他被逼無奈,只好把自己、老伴、兒子及兩個已出嫁的女兒的名字請會寫字的村民代填在開荒者的名單裏面。豈料,村幹部發現有“詐”。從29日開始,“欺騙組織”的高保定和被他“連累了”的呂芳平被罰站在教室的講臺前,連續站了整整3個晚上,並在最後一次會議上,做出了深刻的檢討。
由於鄉村幹部“工作有方”,到晚上12時左右,“壞蛋”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了很多。凌晨1時多,在講臺上經過認真製作填寫後,唐副鄉長向52戶村民(佔蔡家灣農戶的60%)和10多位村民發放了“壞蛋罰款通知書”。
“壞蛋”工作受到表彰
7月31日晚的蔡家灣“壞蛋”第五次選舉大會是個總結大會。從晚8時到10時,唐副鄉長依然在忙着收錢、數錢,並安排“表現突出”的兩個農民代表發言。此後,他又讓高保定等三四個“壞蛋”做了檢討。做過檢討的農民張愛芳十分委屈:“我覺得村裏沒有‘壞蛋’,但硬逼着要填,我只好把自家戶口本上的名字全抄上了。正因爲這樣,他們說我‘欺騙了組織’,因此做了檢討。”
8月1日,第一批被選舉的“壞蛋”準時在鄉政府“接受改造”。基於唐副鄉長工作“卓有成效”,很快鄉黨委、鄉政府召開了全鄉三級幹部大會。鄉黨委書記包成寶說:“唐副鄉長得出了許多好的經驗,要在各個村社好好地推廣這一做法。”唐副鄉長在會上專題介紹了“茲那經驗”———1、大造聲勢,大力宣傳;2、做到人人有紙條,個個抓落實;3、村村都有‘壞蛋’。
自此,轟轟烈烈地選舉“壞蛋”運動在全鄉展開了。
記者不管走到哪裏,不論走進哪一家農戶,都不斷有鄉親們擁進來,無論是低矮的小屋,還是狹小的庭院,甚至牆頭屋頂,都擠滿了來“告狀”的村民,他們控訴:鄉、村、社三級幹部隨意謾罵羣衆,毆打農民在這裏已成家常便飯。有羣衆反映,他被打得像狗一樣亂竄。
鄉上好幾位幹部懷裏都揣着蓋有“鄉章”的白紙,情況一不妙,他們就開始寫上:罰款……
記者所見到的“壞蛋”
最老的“壞蛋”———68歲的蔡玉田
1999年,茲那村暴發特大洪災,滔滔洪水捲走了老蔡的8畝河灘地,還差一點把他的3間土坯房連同1頭騾子給卷跑。老蔡爲了申請一點土地求得生路,先後一次次地向村裏、鄉里、縣裏遞交求援申請,但“跑斷了腿”的他最終得到的答覆是:“你自己掏錢買點地吧!”爲了生存,在先後賣掉了面櫃、棺材之後,甚至連11歲孫女的頭髮也剃着賣了。迫於無奈,討飯歸家的老蔡在2000年春節後,攜全家老少從山底爬到山頭,開了兩畝荒田,聊以度日。
爲此,老蔡不僅收到了一張900元的罰款通知單,還於7月29日收到了“壞蛋”通知單,成了在鄉政府幹雜務的最老的民工、堡子鄉法制培訓班最老的“壞蛋”。
最小的“壞蛋”———14歲的蔡尕換
7月下旬,蔡尕換頂替父親去參加蔡家灣選舉“劣跡人”大會,唐副鄉長按慣例盯着花名冊點名,當點到蔡尕換父親的名字時,蔡尕換應聲道:“遵旨。”此舉觸怒了唐副鄉長(唐副鄉長規定所有村民在點到時,均應說“是”),唐副鄉長厲聲喝道:“是誰?給我站起來!”接着又罵道:“你這個野犛牛×哈的,你這個野物,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唐副鄉長感到還不過癮,“你們爲啥填不上‘壞蛋’,像蔡尕換這樣的壞蛋不是‘劣跡人’,誰還是‘劣跡人’,這就是最突出的‘劣跡人’,‘劣跡人’就在這兒,你們爲啥不填?”就這樣少年蔡尕換被鄉領導指定爲“劣跡人”。
夫妻“壞蛋”———蔡習芳、呂淑霞
32歲的蔡習芳和28歲的呂淑霞有兩個孩子,由於生活困難,兩口子在山頭上開了一片荒田。在蔡家灣的“劣跡人”選舉大會期間,他們收到了一張罰款750元的通知書。因爲繳不上罰款,夫妻雙雙均被定成了“劣跡人”。村民們告訴記者:“因爲怕打,蔡習芳早就跑了。呂淑霞剛開始還到鄉上去參加了學習,兩個孩子沒人看,她把8歲的大孩子和5歲的小孩子用繩子綁着連起來,最後確實沒辦法了,爲了孩子能吃上飯,她再沒去學習。”豈料,從此以後“犯下了大罪”,鄉派出所接二連三地給他們發來了7張傳票,並在傳票上註明了“來時攜帶罰款”。呂淑霞家徒四壁,眼看借錢無望,“更怕被鄉派出所傳了去捱打坐牢”,乾脆把大兒子扔到村裏,帶着小兒子“潛逃”他鄉。
支書“壞蛋”———郭蒼龍
今年40歲的郭蒼龍是去年11月當上堡子村村支書的。面對記者的採訪,他說:“我自己也不清楚爲什麼就成了‘壞蛋’?連我們堡子村的村主任也變成了‘壞蛋’”。“我參加的是第三期培訓班,我被定爲‘壞蛋’我認爲不合法,連村支書都犯法了,那麼堡子村的羣衆能有一個是好的嗎?”
道士“壞蛋”———蔡誠應
今年47歲的蔡誠應本是下中寨村立樹灣社的一個社員,1985年出家爲道,供職岷縣紅蓮寺,他拿出《道士證》對記者說:“今年8月上中旬我在蘭州,等我回到村裏。駐村幹部黃召華連續四次來到我的家裏通知說:‘你是劣跡人,鄉黨委郎副書記已經宣佈了,你必須到鄉上墳兒河灘接受改造。’”
有劣跡的“壞蛋”———勞改釋放人員施金寶
30歲剛出頭的施金寶,按鄉幹部的說法“他就是‘壞蛋’,他是半年前剛剛釋放回來的兩勞人員”。但施金寶自有說法,他說:“政府在監獄的門上寫着呢,‘悔過自省,重新做人’,難道我們出來以後還有罪?這一輩子就永遠成了罪人了嗎?”
以上這幾位僅僅是我們採訪中所接觸的衆多“壞蛋”中的幾個“代表”。“壞蛋”們各有各的冤屈、各有各的遭遇……
緣何評選“壞蛋”
日前,記者走進了堡子鄉人民政府,鄉主要領導給記者提出了兩個理由。其一,上級的綜合治理與嚴打政策是我們行動的根本依據。其二,我們鄉確實也存在許多急需整治的現實問題。
唐副鄉長說:“‘壞蛋’們在鄉政府是半天學習,半天勞動。大家普遍認爲鄉上舉辦這樣的學習班真好,希望以後多辦一些。”
有人認爲,之所以出現選“劣跡人”,是因爲“窮”,對鄉政府來講,農村承包費收繳十分艱難。一方面,老百姓窮得連吃飯都有困難,另一方面,鄉幹部既想完成任務又想增加收入,於是一些幹部把手伸向了農戶的面櫃,趕走了農民的豬牛羊,竟然說出了“賣姑娘、賣傢什都得把錢給我交來”這樣的話。
一天晚上,記者打算到堡子鄉政府所在地堡子村的村民家走訪,鄉黨委書記懇切地對記者說:“晚上萬萬別出去,會有危險,我們的鄉幹部和村幹部從來晚上不出門。”但是,記者在鄉親們那裏採訪的時候,鄉親們不斷地說:“鄉政府萬萬不能去,弄不好就給捆了,輕則捱打,重則坐牢。”許多村民在向記者喊冤的時候,不是脫掉衣服讓記者看傷,就是扒起褲子讓記者看身上的疤痕。
讓鄉親最爲心驚膽戰的是“鄉政府院子裏的核桃樹”。提起這棵樹,沒有一個村民不怕它。鄉政府門口幾個小商店的店員告訴記者:“鄉政府院子裏的核桃樹隔三差五就捆人,有時候連門口的白楊樹上也捆人,無論三九寒冬還是酷熱的夏天,一捆就是十幾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還常常打人,喊叫聲十分悽慘。”
在堡子到底是民風有問題,還是幹部的作風有問題?日前,中共甘肅省紀委祕書長韓豫平接受記者採訪時說,中國共產黨十五屆六中全會作出的關於加強和改進黨的作風建設的決定,強調“馬克思主義執政黨的最大危險,就是脫離羣衆”。堡子的問題太嚴重,很過分,是前所未聞,十分罕見的,嚴重地違犯了黨紀國法,要嚴肅查處。我們歡迎和支持廣大媒體監督。
日前,甘肅省有關部門已組成專案組,對此事進行了嚴厲查處,衆多村民歡呼擁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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