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鎮發展進程中,地質災害就像懸在人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武隆事故告訴我們,在處理環境與發展的矛盾時,對自然災難的警惕和預見有多重要,忽視它的代價有多高昂。
被災難改變的命運
5月10日上午10時,一支綿延數百米的送葬隊伍從重慶市武隆縣縣城向城外走去,隊伍中的四幅遺像赫然醒目,街道兩旁的老百姓無不動容。
這是在武隆“5·1”滑坡垮樓慘劇中遇難的住戶黃勇一家四口人,在那次事件中他們家共有10人遇難,另外6人已先行入葬。
一副輓聯寫道:“岳父母一家十口頃刻逝,子媳女滿門族戚淚悲傷”。
5月1日是黃家大團聚的日子。黃勇的父親黃福金高興地看着一大家子14人聚在一起,只是女婿付國亮一家3口不久就先行離開。
晚上8時20分,一陣石頭滾落的聲音突然響起,一萬多立方米的土石從房屋背後的山崖上滑落而下,頃刻間壓垮了9層高的樓房,壓住了樓內正在爲節日干杯的人們。
晚上10時,付國亮在現場聽到淒涼的哭聲,看見推土機,他心裏最後一絲希望消失得一乾二淨。
劉開奉住在這棟樓的6樓,事發時他和妻子恰好不在現場,13歲的女兒和8歲的兒子被留在了屋裏。
他說:“聽說垮樓了,我就直往那裏趕。平時燈光點點的一棟樓,現在卻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了。”
劉開奉衝進廢墟里,大聲喊着兩個小孩的名字,他總覺得廢墟里還存在萬分之一的希望。後來他站在一旁,盯着救援隊現場搶救。這一站,從當晚一直站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就想見到我的娃兒。”劉開奉說。數十個小時後,孩子終於在廢墟里被發現了,他們的身體已經冰涼。
官方確認,這次事故是滑坡性質的地質災害,最後從廢墟中清理出來的屍體達79具。
一棟樓的建成
據瞭解,被滑坡掩埋的樓房由當地個體開發商李強興建,樓房屬磚混結構,建築面積4700平方米,底樓爲門面,共有13間,常住人口爲90人左右。
據住戶李建川的父親介紹,樓房用地原來是屬於他們村的,1997年被李強徵用建房。打地基時李強使用了炸藥,附近的人都聽到了很響的爆炸聲。
緊挨着現場的一棟樓的業主說,這裏的山是泥質的,又陡又不結實,他們建房時根本不敢用炸藥,只有用手挖。
李強的工程動工後很不順利,李建川的父親說,這中間發生了三次滑坡。山上滾下的石頭甚至把街對面一棟樓的鐵門砸壞了。
李強不得已停止了工程。但到了1999年,工程又重新開張。
據曾爲李強幹活的戴圓海說,此時又出現了滑坡,1000多立方米的山石滾下來,把好幾塊預製板砸斷了,剛建起的牆被擊穿。但李強決定把工程繼續下去。
戴圓海當時爲李強的工程修“擋土牆”(四川話叫作“堡坎”,即在山體坡面用石頭、水泥壘一道牆,起防滑加固的作用),他說,“堡坎”如何建都是按照李強說的辦,最後建成的高度是26米多,其中5米以下的牆體有1·5米厚,20米以上就只有0·6米厚。
戴圓海說:“我當時覺得60公分太薄了,不牢固,就提出這不行。李強對我說,做多了沒用。”
戴圓海說,當初“堡坎”沒建到頂,砌“堡坎”要花一大筆錢,老闆讓建低一些、薄一些,花錢當然也就少一些,況且“堡坎”建成什麼樣也沒人去過問。
就這樣,工程在2000年竣工了,並完成了應該履行的手續。
一些住戶逐漸搬了進去,有一部分人並不是真心要住,畢竟樓房背靠的山崖太高太陡,比如陳方懷就把房子租了出去。
今年4月租房的人走後,陳方懷想把房間裝修一下,這時他發現屋後的“堡坎”裂縫了。
李強也發現了,他找來人修補。陳方懷問他有沒有事,李強說沒什麼大問題。陳方懷又問:“山上修排水溝了嗎?”李強說:“沒有,不會有問題的。”
出事的前一天,劉開奉發現有幾十釐米見方的石塊從山上往下滾。
翌日晚上8時20分慘劇就發生了。
事後,中國科學院成都山地與環境研究所的幾位研究人員趕到“5·1”滑坡現場進行了考察,王成華研究員告訴記者,武隆的滑坡垮樓事件“是一次突發的自然事故,其中也有人爲因素”。他指出,造成事故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出事樓房後的山體岩石是泥質、鈣質砂岩,經過強烈風化作用後,已呈碎塊狀。出事前下了雨,是誘發巖崩的外因之一。
第二,樓房背靠陡坡,面臨國道,修公路時坡體已經被挖成約60度,建房子時又被挖到了70多度,這樣的坡度很容易發生滑坡,不應該建築房屋。另外,設計時就應當規定,施工中不許放炮。
第三,樓房後的擋土牆厚度不夠,形狀也不合理,不能有效抵抗滑坡,只能遏制岩石風化。業主恐怕沒有想到應該作抗滑設計,或者是想到了也拿不出錢。成都山地所曾爲四川瀘州一個小型滑坡體設計了護壁,工程造價就在200萬元以上。
第四,業主和住戶事先都覺得有滑坡的危險,但不知道滑坡究竟會不會發生,這說明他們缺乏必要的防災減災知識。
根據王成華研究員的分析,武隆的災難有自然因素,但也有在房屋選址、施工手段、抗滑設計上的不足。
生活在“雷區”
“5·1”慘劇發生後,武隆對縣內的地質災害情況進行了緊急排查,發現三處隱患,其中包括位於江北新區西段下渡口的一座商住樓。
這棟樓也是由個人集資修建,“老闆”是張韜。5月8日,武隆縣有關部門給該樓住戶發出《緊急通知》,要求住戶馬上搬出。
5月10日,高明政一家正收拾東西,他說自己是準備搬離的第一家,別人正在猶豫————搬還是不搬?這些房子都是各家花了幾萬元錢集資建的,要搬的話,又到哪裏去住呢?
高明政一家六口人,不得已在外租了一套房子,他們說:“我們還是擔心出事,但是總在外租房也不是辦法啊。”
他們告訴記者,房子背後的山上曾經往下滾石頭,房前下渡口靠江的斜坡整體往下滑,“住了五六年了,我們一直不敢裝修,怕出事。”
他們很無奈地說,自己成了吉普賽人了,不知以後怎麼辦。
在武隆有名的滑坡地段俞家壩,記者還碰到了一戶姓王的人家。
他們住在半山腰,三年前在老屋旁搭建了兩間新房,剛住了兩個月就發現新房處在滑坡斷裂線上,牆壁和天花板慢慢裂開了縫。他們不敢住了,如今兩間房都空着,堆着雜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垮。
王大媽空着的兩間新房旁邊是一個豬圈,豬圈變形錯了半塊磚出來,搖搖欲墜,裏面的兩頭豬還在安然地吃睡,它們似乎感覺不到頭上危機四伏。
王大媽告訴記者,他們在這裏住了好多年,滑坡這麼嚴重是最近三四年的事,她說:“自從山下修了馬路,建了那麼多房子後,我們這兒的滑坡就越來越明顯了。”
她告訴記者,他們房前的院子每年都往下陷幾釐米到十幾釐米,往下陷一點,他們就用沙石填一點,把院子填平。他們隔壁那家的變形更厲害,院子裏一道寬約十釐米的裂縫讓人不安,據說這個斜坡上的院子已經垮了兩次,主人後來又用石頭把它壘了起來。
這裏的人們就用這種修修補補的方式,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和滑坡相“抗爭” ,但是滑坡照此速度進行下去,勢必會危及住處。王大媽說,她也擔心,像生活在“雷區”一樣,但想搬走也不容易,“沒錢,能搬到哪裏去呢?”
武隆的“兩難”境地
武隆大規模在江北修路建房是在90年代中期以後,規劃是要把這裏開發建設成一個城鎮的新區。
武隆是典型的“山城”,像三峽庫區的許多縣城一樣,都是沿山順江而建。10年前,武隆縣城主要集中在烏江南岸,這裏被稱爲老縣城,路老,房也老。1993年前後,武隆縣作出了開發江北新區的規劃。
在短短几年時間裏,一條寬闊平整的馬路出現在江北,馬路兩旁矗立着一幢幢新建的樓房。李強的那棟樓就是在這期間修建的。
當地人說:“五年前,武隆到處是崎嶇的山路,狹窄的街道,破舊的房屋,給我留下了貧困落後閉塞的印象;看現在的武隆,一條條新建的大道筆直乾淨,一幢幢嶄新的樓宇富麗堂皇,整個縣城依山傍水,清新秀麗……”
變化是有目共睹的。外地人來做生意,而被徵地的農民搬進了樓房,過起了城鎮生活。這種變化被人稱爲“城市化進程”。
然而興奮的人們幾乎沒想到武隆的另一個方面。按縣國土局一位負責人的說法,“從某種角度說,武隆幾乎整個縣城都處在滑坡體上。”
一個調查表明,武隆全縣有潛在危險的大小滑坡、泥石流、崩塌危巖等504處,滑體總量達7200萬立方米,直接威脅着13000人的生命和價值55579萬元的財產安全。
在這種情況下,武隆的城市化進程就像在爬“地雷陣”,修路建房必須小心翼翼。當初在建設新區的過程中,政府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錢來,便出臺了一系列優惠政策,鼓勵社會和個人出資建房,爲了讓新區“像模像樣",還規定了主幹道兩旁的樓房不得低於×層。
李強的樓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修建起來的,它所在的仙女路的兩側由個人集資興建的商住兩用房比比皆是。作爲個人行爲,他們一般是不會去考慮一個地方的地質條件是否適合建房、房屋的防滑設計應該達到什麼標準,除非有有力的監管和規範。
“本來根據國家有關法令,建築工程動工前必須要有地質勘察報告,”武隆縣有關部門負責人介紹,“但政府部門對這一項要求並不很嚴。”
當地人講,武隆縣本地沒有地質勘探隊伍,需要從外面請,同時地質勘察的費用也很高。這樣算下來,作一個地質勘察報告要花幾萬元甚至十幾萬元。而在武隆,一個工程也就五六十萬、七八十萬,很少超過兩百萬的,如果還要支付七八萬、十幾萬的勘探費,很多人就會承受不起。這樣的話,一些工程就沒人願意做了,武隆的發展變化也就不會這麼快了。
在這裏,實際上反映了一個城鎮在成長過程中的態度:要效率,還是要規範。在武隆,人們普遍認爲建房不經過地質勘察是“是很平常的事”,因爲“這麼多年了,還不是一樣地過”。這種思想,實際上與武隆長期以來以“縣城”甚至是“集鎮”的形態存在有關。
從某種意義上說,武隆過去只是一個農村的地域中心,離“城市”的概念相差很遠,按照建委一位同志的說法,縣城裏建房沒有“統建”,大都是各單位和個人履行一定手續後自行修建。
這明顯帶有農村自修自建、缺乏監管的痕跡。由於城鎮規模小,對地質層影響不大,沒出什麼問題,在大家意識裏地質勘察並不十分必要。
但是隨着城鎮的成長,這種初級的城鎮管理方式和行爲觀念顯然不適應要求了。有人指出,“5·1”滑坡垮樓事件,從某種意義上反映了舊的“縣城觀念 ”和城市化進程之間的矛盾。在出事那棟樓的修建過程中,李強很“自主”地挖坡腳、用炸藥、建“堡坎”,自己組建班子進行修建,像以前一樣缺乏有效的監管,結果出事了。
值得反省的規劃思路
“發生在武隆的慘劇,值得反省,”中科院成都山地所所長崔鵬研究員指出,“西部中小城鎮面臨新的發展機遇,但西部許多城鎮處於起伏不平、災害頻發的山區,近年來,誘發潛在山地災害的人爲活動不斷增加,如果人們對防災減災再不給以足夠的重視,必然會付出沉重的代價。”
“山坳上的城鎮”怎麼辦?實際上在整個三峽庫區,地質災害一直都是困擾城鎮發展的一個普遍問題。
三峽工程上馬後,庫區沿線的縣城大多面臨遷建的問題,這既給當地的發展帶來了機遇,同時也讓他們面臨嚴峻的挑戰。
這些地方目前面臨着“雙重難題”,一方面“老天爺”給他們的可用土地實在太少,比如巫山,可建築用地僅爲需求量的30·2%,因此一些建築被迫建在滑坡體上;另一方面,隨着城鎮的發展,日益增多的人類活動對地質層的影響增加,不當的行爲有可能使滑坡增多。
環境與發展如何協調?地質災害就像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城鎮發展的進程中處理不好將影響未來。
由中國地質環境監測院提供的一份資料表明:“有些地方現在總人口不到10萬人,而10~15年的縣城遠期規劃規模定爲20萬,甚至30萬人,不僅沒有很好考慮城市發展的支柱產業的可行性,而且根本沒有地質環境容量的概念。”
這種期望值首先導致了對作爲城鎮骨架的道路系統盲目地追求“寬、平、直 ”,缺少必要的經濟技術論證,用平原或大盆地的規劃思路來指導峽谷區的工作,出現了“60米寬的馬路60年不落後”之類的說法和決定。不少地方因此逢山剷平,遇溝回填,大挖大填,激活了潛在的自然地質災害。
從目前來看,各地對地質災害已日益重視,而各地感到最大的困難是資金缺乏。武隆曾在一個滑坡體上簡單地打十幾根防滑樁,結果就耗費了二三十萬元,而對滑坡進行全面整治往往要上千萬,這對庫區各縣來說,力不能及。
巴東縣地質礦產局局長鄧玉平說,衆多滑坡等着他們去治理,這讓財力有限的巴東人感到很頭疼。例如,在監測手段上,目前就有點“小米加步槍”的味道,缺乏監測裝備,基本上靠粘貼紙條、鳴鑼報警式的原始監測方法。治理“燃眉之急”————每年變形的黃土坡滑坡,縣裏都還在苦等,希望上面能儘快拿出資金。
巫山縣國土局謝局長說,目前時間非常緊迫,三峽一旦開始蓄水,很多治理就晚了。他們呼籲,國家和全社會一起來幫他們渡過難關。
“就像一個人的成長需要很多人的幫助一樣,一個城鎮的健康成長也需要外力的推動。”一位武隆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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