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911事件以後,特別是美國對恐怖主義襲擊作出全面反擊以來,世界政治已經發生與正在發生着重大的變化。如何認識與概括當前與未來世界大變局的特點?我傾向於用“一個變化,三個終結”來說明。在中文中,“形勢”一詞精闢獨到,它由“形”與“勢”構成,指的不僅是現在的情況,而且是未來的趨勢。“一個變化,三個終結”表達的正是世界政治的現狀與趨勢。“一個變化”,當然是911事件以及美國對這個事件的反應;“三個終結”,我指的是“冷戰後的終結”、“全球化的終結”與“地緣政治的終結”。我們的戰略思考應建立在對世界政治形勢變化的基礎上。
冷戰後的終結
911事件後,美國與俄羅斯的關係獲得很大的改善。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美俄在告別冷戰這點上具有共同語言。現在兩國都希望在真正意義上結束冷戰。
其實,冷戰後終結的趨勢早在911事件前就已經開始了,911事件只是讓人們清醒過來,從“冷戰後”的不確定性、樂觀主義、勝利主義、神話中清醒過來。兩年前,科索沃戰爭後,筆者就認爲從1989年或1991年開始的所謂“冷戰後”或者“後冷戰”時代實際上正在終結或者不可避免地趨近於終結。不過,注意到我觀點的一些中國學者並不同意這個判斷,當時他們認爲我過分強調美國在當今世界的超級地位了。其實,我並不是想強調美國作爲唯一超級大國對世界政治的全面影響,我只是想指出,世界政治的下一步必然是告別冷戰的後遺症、冷戰的影響與冷戰的遺產,因爲世界面對着與冷戰時代完全不同的複雜形勢。
911事件之所以標誌着世界形勢的重大變化,原因是“冷戰後”從此徹底終結。現在,我們完全可以用“冷戰後的終結”來描述21世紀初全球戰略環境的變化了。事件後,美國政要與主要智囊組織,開始大談冷戰後的終結問題。他們使用了“新新世界秩序”與“後後冷戰時代”等提法來表達同樣的意思:冷戰早已結束,冷戰後也已經結束。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正在用“冷戰後的終結”來指導其對外政策調整。美國希望與俄羅斯建立超越了任何冷戰關係、冷戰遺產的新關係。美國也用這個公式建立與調整與其它國家的關係,特別是眼下與印度、巴基斯坦的關係。美國也明顯地在用這種思維謀求在新戰略環境下建立與中國的新關係。
儘管如此,我不認爲911事件具有導致冷戰後終結的巨大歷史影響力。911事件只是個冷戰後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中的一個,其影響當然深遠,但人們不應過分估計其對未來世界政治的影響。
全球化的終結
911事件被稱爲“全球化的切爾諾貝利”(注),使得冷戰後十分熱烈地發展與被擁抱的“全球化”信念動搖,導致“一種特定時期的全球化終結”或者“不受控制與調控的全球化的終結”。
全球化是冷戰後(從柏林牆的倒塌開始)世界政治中最主要的發展,取得了讓人眼花繚亂的繁榮成就,特別是在金融市場上。911事件後,無論在西歐還是在北美,一時間在出現了兩個重大的似乎相反的針對全球化的思考趨勢,一方面是從全球化退回到過去的要求、願望與壓力,另一方面是在當前困難的情況下想繼續促進全球化的前進。在前一種思潮看來,世界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以市場擴張爲核心的全球化應該回到某種意義上的“大政府”去,回到“混合經濟”去,回到多邊主義與多國協調去,總之,要回到那種可以調控的國家經濟與世界經濟去。在後一種看來,全球化需要更加大膽前進,更進一步的全球化,不能退回到過去,全球化過程中產生的問題要通過全球化的方式(方案)加以解決,需要建立“全球治理”結構,需要加強民主化,建立更加包容的全球性,需要把一些成功迴應全球化的經驗(比如歐洲的經驗)推廣到全球。
上述兩種似乎相反的思考趨勢預示着世界政治下一步的重大戰略趨向,前者是新保守主義的與懷疑主義的,後者則是新自由主義與樂觀主義的。我認爲,隨着事態的發展,如果第一種考慮佔據上風,冷戰後出現的全球化勢頭將有所逆轉,許多國家內部將重新加強所謂“國家的作用”;建立在全球化基礎上的國際關係,特別是大國關係將重新調整。如果第二種考慮佔據上風,全球化將加強,各國內部應付全球化挑戰的能力與機制將得到加強,國際合作迴應全球化更加重要,這爲許多國家以及非國家行爲體(例如跨國公司與非政府組織)建立新關係開闢了可能性。
但是,儘管這樣兩種反思的方向不同,一個向後看,一個則向前看,但它們有着相當的交集,那就是,需要修正當前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在市場關係中加入社會、道德等因素,而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則更加處於守勢。
911以後,美國與西方國家把安全問題而不是經濟問題當作未來施政的中心,安全壓倒一切,這些變化必然要深刻而持久地影響全球化。
地緣政治的終結
所謂地緣政治,意思是指地理因素在國際政治(世界政治)中的作用非同小可,甚至是關鍵性的,世界上每一個國家所處的地理位置不同,其經濟與政治情況各異,所以其地緣政治利益是各不相同的。
911事件以及反恐戰爭說明,雖然地緣政治的權衡與計算仍然存在,但其重要性已經下降了,恐怖主義超越了地緣政治,反恐怖主義也超越了地緣政治。恐怖主義是新的看不見的超越地理界限的敵人。恐怖主義分子並沒有控制重要的海洋或者關鍵的陸地,恐怖主義分子雖然依靠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例如阿富汗),但他們更依靠的是非領土的跨國網絡組織。恐怖主義者沒有國家行爲體那樣的傳統地緣政治思維,否則他們不可能成功地使用民用飛機或者生物武器攻擊美國。同樣,我們看到,美國領導的反恐戰爭也超越了地緣政治,地理因素不再是重要的或者關鍵的因素。雖然美國軍事打擊要克服阿富汗的複雜地理屏障,軍事打擊阿富汗必然在中亞產生地緣戰略後果,還有,美國要利用附近的巴基斯坦與其它中亞國家的軍事基地,但是,地緣政治在這場阿富汗戰爭中並不是主要的方面。相反,美國與俄羅斯的關係正是在911後超越了地緣政治的考慮,北約東擴不再是美俄關係的障礙,俄羅斯則一反常態向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提供支持。這在地緣政治時代幾乎是難以想象的。
地緣政治的終結也不是始於911,而是更早。20世紀中期,核武器與洲際導彈的出現使得地緣政治在國際關係中的地位極大地降低了。20世紀後期,國家經濟與社會體系之間的相互依存甚至以各種形式的一體化、融合使地緣政治的內容發生了重大變化,在許多情況下,按照地緣政治思維已經無法解釋國家之間的關係。冷戰後的全球化最終使地緣政治降低爲國際關係中的次要因素。技術已經取代土地成爲經濟財富最重要的來源,太空取代海洋與陸地成爲聯繫世界各地的主要紐帶,“太空政治”已經取代了地緣政治。
不應過分誇大美國在阿富汗軍事行動的地緣政治含義,比如擔心美國要在阿富汗立足以便今後支配中亞的石油資源。反恐戰爭後,美國並不會在阿富汗軍事立足,理由很多,包括新的阿富汗政權一樣不會容忍美國等西方國家的軍事存在,美國其實也沒有必要軍事上存在於阿富汗,美國完全可以用已經在中東、中亞地區的現有戰略佈局就可以達到控制中亞的目的。只要中亞地區各國確認了美國在新的時代的世界“領袖”地位,美國永遠是中亞紛爭的平衡者與調解人。超越了地緣政治制約的美國將會巧妙地利用中亞各種勢力的平衡進而達到控制中亞的目的。
在戰略上,美國反恐主要靠的是:(1)一個空前的國際反恐聯盟,它包括美國的西歐與東亞盟國、俄羅斯與中國、伊斯蘭國家;(2)阿富汗內部的反對派北方聯盟以及其它塔利班政權的死敵;(3)在各條戰線打擊恐怖主義,包括經濟上凍結恐怖主義的跨國資金。這一戰略是傳統的地緣政治學說無法充分解釋清楚的。這是一場全球化時代的戰爭,傳統的地緣政治邏輯很難解釋這種戰爭的性質。
現在許多人在談論中亞與南亞地緣政治的棋盤上的勝者與敗者,其實,這種談論已經沒有多少意義。從傳統地緣政治的權衡上講,被迫失去塔利班後的巴基斯坦似乎是這次世界反恐戰爭的一個輸家。其實不然,不管美國情願與否,因爲反恐,巴基斯坦求之不得的對美關係得到了改善。巴基斯坦要與死敵印度抗衡,僅僅經營地緣政治早已不夠,所以巴基斯坦的兩大戰略考慮是象印度一樣擁有核武器,以及象印度一樣與美國改善關係。現在巴基斯坦在地緣政治上似乎失去了一些力量(其實也擺脫了塔利班的負擔),但在超越地緣政治的方面卻獲得許多。
結論:三大超越
世局的變化是深刻的,2001年是典型的世界政治年。本文對當前形勢的簡要概括是爲了更方便地認識世界政治在2001年的大變化。筆者覺得,“三大終結”的觀點應成爲新世紀戰略思考的基礎。
面對變局,我們需要三大超越:超越冷戰與冷戰後,超越理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的簡單全球化模式,超越地緣政治計較的傳統框框。首先,用不着我們說別人存在着冷戰思維,我們應趕快擺脫自身的冷戰思維,趕快進入新時代,在新時代尋求中國的利益與位置。其次,對全球化有個正確的看法,如果只是說我們擁抱全球化、認正在同地球村,這無疑是正確的,但現在時態的全球化存在重大缺陷,世界探索全球化的新方向,即走向全球治理而不是失控、無序的全球化。中國參與全球化不僅要趨利避害,在世界各地維護我國已經全球化的國家利益與國民利益,而且要推動全球化朝着一個全球治理的方向前進。最後,地緣政治的終結標誌着世界政治的形式發生了重大變化,僅僅控制海洋,或者大陸島,或者大陸心臟地帶早已不足於在世界政治中舉足輕重。對中國而言,地緣政治上我們本來有許多侷限(從朝鮮半島經臺海到南海,從中亞到南亞),我們與亞洲國家難以建立起建設性的戰略關係,所以超越地緣政治思維,通過國內的穩定與發展(包括教育、科學、技術與國防的現代化)、參與多邊主義(國際合作,全球與地區兩個層次)和改善與超級大國美國的關係來加強中國的世界地位。
(注:英國《金融時報》2001年11月6日觀點,"Globalization's Chernobyl: September 11 exposed neo-liberalism's shortcomings as a solution to the world conflicts",作者爲德國慕尼黑大學與英國倫敦經濟學院教授Ulrich Beck) 龐中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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