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頻頻發生在油田、煤礦的資源搶佔戰表面上只是不同經濟實體的利益之爭,實際上暴露的是中央利益與地方利益之間的矛盾,是沿襲歷史陳規與強調依法治理之間的矛盾。在中國進入WTO的背景下,在市場經濟主體呼喚平等化的大潮中,部分地區享有的“特殊待遇”將遇到更多方面的質疑,“衆馬分肥”帶來的長期資源浪費將引發更多的擔憂。這是個不得不正視的問題,本版通過對長慶油田暴力事件的披露,希望能有更多人重新關注“嚴守法規與地方吃飯”這一古老的兩難命題。
11月24日,一條令人震驚的“數百人暴力搶佔國家油田”的消息傳出。消息稱,11月19日,陝西省延安市安塞縣數百人聚衆持械,搶佔油田,對長慶油田公司採油四廠的保衛人員進行打砸搶,打傷33人,砸壞汽車、攝像機、手機等物,造成經濟損失約10萬餘元。
讓人關注的是,這則消息稱這次搶佔行動是“在一輛警車的帶領下來到井場”的,同時,與長慶油田公司對立的不是一般的社會人員,而是當地的石油企業———安塞縣鑽採公司。
長慶油田公司是主要負責開發陝甘寧油氣田的國家企業,是“陝氣進京”和“西氣東輸”的重要實施者。地方企業爲什麼和作爲中央企業的長慶油田公司發生如此激烈的衝突?
11月28日,記者趕到了延安對此事展開調查。
強硬的侵權者
在長慶油田公司採油四廠,記者看到了被砸壞的兩輛汽車之一。這是一輛中型轎車,車窗玻璃全部被砸爛,車內撒滿了玻璃渣。
油田經警大隊的王龍告訴記者:“當時那些人把車團團圍住,用鐵棒、鋼釺狠命往裏砸,我們只得一個挨一個趴在車裏,結果都不同程度都受了傷。”
事情的原由似乎很簡單。
長慶油田公司採油四廠黨委書記許四德介紹,11月15日,採油四廠的保衛人員在巡井過程中發現位於安塞縣化子坪鎮張山自然村長嘴樑地界有一個鑽井隊正在打井,有關人員隨即趕到現場,瞭解到該井爲安塞縣鑽採公司所打。
長慶油田公司的人員用衛星定位儀測量了該井的井位座標,查明該井處在長慶公司合法登記的區塊內,於是向該井隊負責人任寶玉送達了侵權通知書,任答應停止鑽井,並在通知書上籤了字。
許四德說:“11月18日,我廠保衛人員再次複查該地域時,發現該井隊仍未停鑽,後該隊現場臨時負責人董仁成在侵權通知書上籤了字,答應停鑽。”
11月19日,保衛人員第三次巡查時,發現該井隊仍在鑽井,於是決定派人前去阻攔。
當時帶隊的採油四廠經警大隊大隊長時海濤說:“我們中午一點半左右到達井場,要求他們停鑽、放架。”
但沒人聽他的。
考慮到這個油井的鑽井工作已接近尾聲,如果一旦讓它開始採油,再停下來就會非常困難,所以時海濤決定趕到安塞縣報案,並給安塞縣委、縣政府和縣礦產資源管理局送交緊急情況反映。
下午4點多鐘,時海濤來到安塞縣鑽採公司送交《關於停止侵權打井的通知》,他回憶說,當時鑽採公司的院子裏空空蕩蕩,見不到人,他把通知交給了一位姓李的經理助理。
井架下的瘋狂
鑽井現場這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故。
一位當時在場的長慶公司的人員回憶說:“下午4點15分左右,我們正坐在車上,突然看見一輛警車帶頭,一長串越野吉普、東風卡車、大轎車跟在後面,車裏都是人,手上都拿着鐵棒、鋼釺等工具。他們下車後把我們團團圍住,看着有三四百人。我們一直坐在車裏,沒有敢言聲的。”
來者不善。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人對帶來的人喊:“我叫你們來是幹什麼的,還不幹活!”
“幹活”二字話音剛落,那幫人就舉着鐵棒、鋼釺衝過來,噼裏啪啦往車上砸。”
“車窗很快就碎了,”長慶公司一位姓王的工作人員說,“棍棒就直接往我們身上招呼,我們使勁往下趴。中型轎車比較高,還好一些,吉普車裏的人就慘了,一是比較矮,那些人用得上勁,還有他們以爲坐在小車裏的人是領導,下手也重一些,最後吉普車裏的人受傷都比較重。”
長慶公司的人說:“這樣打砸了十分鐘,他們停下來了。歇了一陣,又來第二輪攻擊。我們彎腰趴在車裏,掛在腰間的手機、呼機便露了出來,被他們看見便搶。還有人讓我們把車內值錢的東西扔給他們,不扔就打。有人手握鐵棒覺得太冷,竟讓我們司機把手套扔給他接着打。”
長慶公司的人說,對方一共對他們進行了三輪攻擊。後來一輛警車開了上來,事態才被控制住,5點40分左右,長慶的人才被允許離開。他們說,回廠的路程從來沒有這樣艱難,中型轎車滿車傷員,四面透風,所有車窗玻璃被砸碎,車燈也被砸壞,摸黑行駛在陝北高原曲曲彎彎的山間公路上,回到廠裏用了近5個小時,而正常情況只需一個半小時。
停在現場的警車
安塞縣鑽採公司有不同的說法。
一位姓曹的副經理告訴記者,11月19日,他們正在作業,長慶油田公司的三十多人來到現場要他們停止。爲了維護正常的生產秩序,該井隊向附近的兩個鑽井隊求救,這兩個鑽井隊約70餘人隨時即趕赴現場。曹經理說:“我公司人員始終保持了極大的剋制,沒有動手打人,也沒有搞什麼打砸搶。”
既然沒有打砸搶,那麼那滿車的玻璃碎屑是怎麼回事呢?鑽採公司上報安塞縣委、縣政府的材料稱,那是“井隊工作人員爲避免國家財產遭受巨大損失”而將兩輛車的玻璃砸碎,沒有人解釋“保護國家財產”爲何要砸壞別人的汽車玻璃。
長慶公司的人稱,當時對方在現場的有三四百人之多,在這麼短時間內聚集這麼多人,顯然是有組織、有預謀的。而安塞縣鑽採公司稱,當時來的僅僅只有附近的兩個鑽井隊約70餘人,安塞縣的一位縣領導也說,人數沒有長慶公司說的那麼多,鑽井公司自己有100多人,另外有一百多都是“旁觀羣衆”,總共也就二百來人。
但是記者實地觀察發現,油井的位置處在山間,山上只零星地住了幾戶人家,因此說有很多旁觀羣衆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鑽採公司稱,此次事件中“警車開道”純屬無稽之談,當地一位官員甚至說,這樣的報道損害了公安部門的形象。
但長慶公司提供的一盤錄像帶顯示,一輛警車確實駛進了現場,車牌號爲“陝O3841警”,這個鏡頭是當時在場的一位長慶公司工作人員偷偷拍攝的。他說,圍攻一開始,攝像機就被砸壞了,所幸帶子保存了下來。在整個圍攻過程中,那輛警車始終在現場的。
“四馬分肥”
事實上在事發的前五天,即11月14日,雙方在安塞縣王家灣馬家塬村的一個鑽井現場也發生過一次對峙,所幸沒有發展到這個地步。
據當地人說,實際上長慶油田公司和當地的糾紛一直延綿不斷,雙方爭執的是一個礦權問題,即縣鑽採公司到底有沒有在長慶公司合法登記的區塊內進行開採的權利。
這就不得不從國家的相關規定說起。石油天然氣是關係國家安全的重要戰略物資,我國對此實行一級管理、國家所有的政策,目前擁有石油開採資格的企業只有4家:中國石油天然氣總公司、中國石油化工總公司、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和延長油礦。前三家都是中央直屬企業,延長油礦則屬於陝西省管理。
然而在陝北卻形成了四類不同的石油開發主體:一是作爲中央企業的長慶油田公司,二是地方企業延長油礦,三是地方各縣成立的鑽採公司,四是當地通過招商引資進入陝北地區從事石油開採活動的聯營單位。有人把這種局面形象地稱爲“四馬分肥”。
當地一位人士指出,這種原因實際上與陝北特殊的政治地位密切相關。陝北一方面作爲“革命聖地”上下矚目,另一方面卻長期處於貧窮落後的狀況。可能更多地是出於感情因素,當越來越多的石油資源在陝北被發現,一些縣紛紛成立自己的鑽採公司時,得到了上面的默許。
爲了求得身份的“合法性”,這些公司掛靠在了延長油礦管理局下面。比如安塞縣鑽採公司,它的正名叫“延長油礦管理局杏子川鑽採公司”,但它與延長油礦沒多大關係,利稅主要交到縣裏。
長期貧窮的陝北各縣感覺一下子找到了致富的門路,“油盛財盛、油衰財衰”成了共識。如志丹縣1989年全縣財政收入僅有151萬元,第二年成立鑽採公司,利用修復的一口舊井出油,公司當年就創收百萬元。
在這種情況下,各縣鑽採公司的擴張就在所難免,於是與長慶油田公司甚至是延長油礦爭油爭地盤的事就不斷髮生。而作爲地方企業的鑽採公司往往是一個縣財政的“命門”,因此一出現糾紛,地方政府便自覺不自覺地捲了進來。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
一位當地人說,你再大的企業也就是企業而已,而哪怕是鄉政府,也是一級政府。而且延安很特殊,不少人都能“通天”。因此發生糾紛,佔上風的往往是地方。長慶公司一位管理者表現出一種顧慮,他們不願意把這件事鬧得太大,也不能和當地政府把關係搞僵,“因爲畢竟還要在地方上呆着”。
延長油礦的一位礦長說:“我們甚至並不奢望各縣的鑽採公司能把已經開發的油井交出來,只要他們不繼續擴張地盤我們就滿意了。”
“多馬分肥”
1994年,高層對這種混亂的石油開採秩序顯然表示出了憂慮。遵照國務院有關領導的指示,1994年4月13日,原中國石油天然氣總公司與陝西省政府簽署了至今仍影響深遠的《關於開發陝北地區石油資源的協議》,通稱“413協議”。該協議的核心內容是從長慶油田依法登記的工業區帶勘探範圍內劃出約500平方公里,由安塞等六縣組織開發。一位業內人士戲稱,協議是“用土地換和平”。
以此爲依據,長慶油田和一些縣明確了各縣開發的區塊。但還有相當一部分縣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其中就包括安塞縣),界定工作沒有完成。
這給以後的爭端留下了隱患。
“413協議”使各縣石油開採活動更具有了“合法性”。以安塞爲代表的一些縣不但自己的鑽採公司搞開發,還通過出賣區塊、井位等辦法大量地招商引資,以致出現了多達740餘家聯營單位在這一地區進行開採的情況。
由於石油是塊“肥肉”,各路投資蜂擁而至,這裏面既有海內外投資商,也有一些黨政機關和社會團體。“四馬分肥”變成了“多馬分肥”。
石油讓不少人都發了財。原來貧窮落後的陝北各縣,現在要找幾個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並不難。據瞭解,目前陝北最大的一個個體油老闆已有油井423口,年產油17萬噸,固定資產2·53億元,超過了很多縣鑽採公司。
由於聯營單位更注重利潤,更缺少約束,與長慶油田的磨擦也越多,同時它自身的問題也暴露了出來:急功近利的掠奪式開採,對原油成品油流通秩序的嚴重破壞,以及由此相伴的一系列腐敗現象。2000年10月,陝西省下令,停止各縣招商引資、對石油的生產流通秩序進行清理整頓。
此後,安塞縣將一系列聯營單位收編到了縣鑽採公司名下,使那些單位進一步有了“合法身份”。
地方利益與資源浪費
客觀來說,陝北這種特殊的石油開採局面確實給地方帶來了巨大的好處,延安當地一位人士說,自從有了石油後,明顯感覺延安在變,包括市政建設,包括交通,包括教育。據瞭解,目前延安市及下面的一些縣,80%的財政來自石油,是典型的“油財政”。
另一方面也必須看到,大多數縣鑽採公司和聯營單位沒有整體開發方案及長遠規劃,管理和技術落後。據專家估計,地方採油單位的油田採收率一般僅相當於大型石油企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說,一個油井大型企業可以採一萬噸油,而地方企業由於受技術影響可能只能採二千噸,這對石油資源並不富裕的我們來說是巨大的資源浪費。
兩年前,國家經貿委等六部門對陝北地區石油開採秩序進行過調查。結論是:“陝北各縣石油鑽採公司,有的雖然採取了掛靠延長油礦管理局的方式,但實際上是各自爲政,多不具備石油勘探開發資格。”
報告還說:“陝北石油開採秩序問題,在一定意義上講,是有關市縣政府如何依法行政的問題。”報告指出,陝北解決有關開採區域和界限的糾紛,必須以《礦產資源法》及其配套法規爲惟一準繩,“不存在413協議的進一步落實和完善的問題”。
實際上,兩年前國經貿石化[1999]1239號文件已經給根本解決衝突問題提出了思路,即各縣鑽採公司真正併入延長石油工業集團,同時積極創造條件,爭取延長石油工業集團整體進入中國石油天然氣總公司,“這是從根本上理順石油管理體制的必由之路”。
看來“1239號文件”的思路沒有取得實質進展。兩年過去了,令人痛心的長慶油田暴力事件還是在發生,而且以後還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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