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用不同的語言表達過這樣一個相同的意思:爲什麼女人做事已經很不容易了,卻還要額外承擔這樣一種近乎羞辱的不公正待遇?這是不是普遍現象?
-採訪手記/安頓
生存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
大約7年以前,我第一次聽到從一名37歲的女人、12歲孩子的母親口中艱難講述的關於性騷擾的故事。我的筆記是這樣寫的:
……這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她怎麼能沒有能力抗拒呢?她可以說“不”,可以要求來自組織的援助,甚至可以在發生這種情況的時候報警……她怎麼能僅僅用一個“我不敢”就爲自己的遭遇找到一個逆來順受的藉口呢?我不相信她的話,我認爲這裏面另有隱情……
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在採訪過有着各式各樣的生活經歷和各自獨特的生活理由的女性之後,在聽過許許多多充滿了無奈和辛酸的故事之後,重新來審視自己當年對那個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流淚、說到細節則滿臉羞慚的女人的評判,我所想做的只是爲我的年輕和膚淺而道歉。——那時候的我還沒有學會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設身處地爲她着想,我的眼睛裏還沒有看到過太多的悲傷,我還相信在任何時候都一定是“人定勝天”。
最近一個月來,由於機緣巧合,採訪的大多數女子都或多或少講到一些關於自己在職場的經歷和感受,其中幾乎每個人都從不同的程度上提到關於發生在辦公室裏的、和性騷擾有關的事情,有的是來自男同事的挑逗和口出不遜,有的乾脆已經到了要以辭職相對抗。她們當中有的人採取了非常極端的方式來反抗,也有的人迫於生存的壓力只能委曲求全,也有的人既想保全自尊又不想失去眼前利益於是隻能每天絞盡腦汁地和一些連自己都看不起的無恥之徒鬥智鬥勇……她們都用不同的語言表達過這樣一個相同的意思:爲什麼女人做事已經很不容易了,卻還要額外承擔這樣一種近乎羞辱的不公正待遇?這是不是普遍現象?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最近採訪的女性大部分都有這樣的經歷,因此就可以認爲辦公室性騷擾是我們今天社會的普遍現象,但無疑,她們的遭遇在一定程度上帶有普遍性。中國女性普遍存在一種這樣的心理:受到來自男人的侮辱往往很難啓齒,因爲制裁這個男人的同時難免破壞自己的形象,於是,隱忍成爲了大多數有這類遭遇的女性選擇的無奈方式。
在某種程度上說,我所採訪的這個話題觸及的是很多女性的隱祕心事,這些心事令她們不快樂、令她們壓抑氣憤卻無可奈何,因此她們常常在生活中充滿了失望和怨恨。
在我看來,呈現在這裏的故事只是一個小小的引子,我想通過她們的講述引起更多的人對這個問題的思考,當然也希望能通過讀者的參與來找到解決方案。至少,每個人的心事都應該有一個化解的途徑吧?我認爲,每個人的身心安全該如何保護應該是我們這個社會需要研究的問題。
-劉嘉的口述:
我用青春賭明天
劉嘉,26歲,畢業於廣東某外語學院英語系,現在北京某外資公司擔任市場部副經理。
我一直覺得我是那種比較想得開的女人。
你說,人一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不就是財富和享受嗎?你可以說你特別有理想,但是仔細一分析,那理想也不過就是一個幌子,讓你掙錢、享樂的目的顯得稍微含蓄一點兒、高尚一點兒。你想想看我說的對不對。
所以,我不覺得發生在辦公室裏的那些什麼騷擾啊之類的有多嚴重,但是,我比較關心的是,如果我默默承擔了這些,我能獲得什麼?我認爲,一個人的一切付出都是要獲得回報的,也就是說,沒有人願意做賠本的生意。
我第一次遭遇到這種事情,還是在廣州。那時候剛剛畢業,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珍惜得不得了。我的上司是一個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好像是正人君子。我給他當祕書。開始還沒什麼,後來就越來越不對勁了。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美國,只有他一個人在廣州。他工作沒有準確時間,要求我這個祕書也不能按時下班,實際上,我就是一個“全陪”。
感覺到不愉快是因爲有一次招待客戶吃晚飯。他沒有介紹我是他的祕書,對方本來就容易產生誤解,會以爲我和他有什麼曖昧關係。吃飯的時候他又頻頻地摟我的肩膀,那種輕浮也給了對方不好的感覺。我覺得他甚至是在暗示對方,我不過就是一個按鐘點收費的小姐,可以隨便輕薄的。那天晚上,客戶對我也非常不尊重。在KTV,提出了很多無理要求。
你可能不能想象我當時有多憤怒和尷尬,我纔剛滿22歲,完全沒有社會經驗。我一邊把往我身上靠的男人推開,一邊掉眼淚。我跟老闆說:“我要辭職!”他竟然厚顏無恥地告訴我:“你辭職可以,明天早晨我就批准。今天的服務你還沒有完成,完成不好,我照樣有權懲罰你。”用落荒而逃來形容我第一次辭職並不誇張。那天我氣憤地走了,第二天也沒有到公司去。
第一次辭職讓我受到的損失是一個月的工資4000塊錢和離職費2000塊錢,加上我放在辦公室的一些必需的東西,差不多也有1000多塊錢吧。其實最大的損失不在這些,而在於我此後有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處於失業狀態。我自己沒有什麼積蓄,沒有工作讓我怎麼活?
人是被生存壓榨到喪失原則的,這一點我特別相信。我吃着方便麪、住在地下室裏的時候就在想:假如當初我忍一忍,不就沒有今天了嗎?
找到現在這個工作挺不容易的。我先是在廣州做,然後被調到北京的總公司。其間的事情怎麼跟你說呢?酸甜苦辣,一言難盡。但是,我忍了。
你別誤會,不是說必須得像妓女那樣才能得到前程,不是這樣的。但是,你要說是完全憑本事、憑個人奮鬥,也不是這樣的。我覺得我是因爲第一次的教訓,開始學會了既要保護自己的安全,又要從對方手裏獲得利益。有些小事情,比如摸摸手、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能意味着什麼嗎?偶爾有一些單獨接觸,好像挺曖昧似的,其實什麼也沒發生。如果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你會懂得怎麼樣利用自己的性別優勢,在不損失自己的情況下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報復了那些成天想欺負女人的男人。
不是有句話說“我用青春賭明天”嗎?女人要想得到好的生活,我覺得不賭是不行的。
-李明麗的口述:
沒有任何利益
能讓我放棄自尊
李明麗,36歲,先後供職於政府機關、合資公司、私企,現在獨自經營一家花店。
在同齡人當中,我的經歷應該算是比較複雜的。過去,我的收入其實比現在好,好很多,但是,收入好和性情好是不成正比的。
我就是因爲實在不能忍受上司的侮辱才離開原來那家公司的,而且,我比別人的代價還要大,我離婚,也是因爲這個。
我在開店之前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在一個私營企業,做房地產的。老闆比我大幾歲,男的。我不明白是不是男人一有錢馬上就覺得自己了不起,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霸佔誰就霸佔誰。反正我那個老闆就是這種人。他就好像在給自己湊經歷似的,經歷一個女人,就多一份光榮。我一開始不知道,我們公司好幾個和我年齡不相上下的女人都受過他的侮辱。當然,她們當中忍氣吞聲留下來的人,有的得到了好收入、房子、汽車,還有的現在已經成了副總經理等等。
我到公司的時候就是做財務,我是學這個專業的,一直也幹這一行。人家說會計一般都是老闆的貼心人。我無所謂,反正對得起人家給我的工資就行了。
後來時間長了,我覺得那個男人對我越來越親暱。比如說,他出差,給我帶香水、化妝品,偷偷給我的時候,說一些曖昧的話。我已經是30多歲的人了,心裏明白,有些東西能要,有些東西是不能要的。這樣,我總是比較保持距離。我經常從他帶回來的禮物當中挑最便宜的一樣,剩下的讓他給他太太或者送給別人。我明白所謂老闆對員工的“感情投資”是什麼,但是,說到底那也就是一種工作關係,沒有別的摻雜。這中間的過程就不說了吧。
有一天,我們加班,很晚了,他非要送我回家。路上,又說要到酒吧去喝一杯,我不好意思拒絕,一起去了。結果,那天他說了很多不着邊際的話。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他的爲人根本就是很輕浮、很不負責任。我還特別矜持,說什麼“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之類的,希望他“不要胡思亂想”。當時,如果我知道他本身就是一個拿身邊女人不當人的男人,我早就抽他大嘴巴了。他到底有多大酒量我不知道,但是,他喝了酒人就不規矩了,我一直躲閃。
那天,我是被他送回家的。在我們家樓下,他突然使勁抱住我,親我的臉。我使勁推他。結果,這一幕被站在樓下等我的丈夫看見了。我說不清楚。我說什麼我丈夫都不信,他認定我和那個男人有關係。
我過了一段非常苦的日子。丈夫不信任,那個男人開始不斷地騷擾我。他經常在半夜裏往我家打電話,不管誰接,他就說他想我了,讓我去找他。這樣一來,我對我丈夫就更沒法解釋。
我曾經去找那個男人,跟他據理力爭,他說:“我怎麼你了?誰不知道咱倆好?要不,我一個老闆,出國爲什麼給你帶禮物?”我求他,說讓他別騷擾我的家庭,他說:“你爲什麼不理我?我對你那麼好,還得不到你,你讓我怎麼辦?”
世界上有沒有這麼壞的人?我是真見識到了。
我的結果是辭職和離婚前後一個星期就辦完了。我跟我前夫說:“這麼多年的夫妻,我換不來你的信任,我困難的時候,你不僅不幫助我,還雪上加霜。我認命了。”我跟那個王八蛋說:“你終於讓我家破人亡了。從今天開始,你要再敢騷擾我,我會跟你沒完。”
一個女人,沒有工作,又沒有家庭,難是可以想象的。不過,到今天我不後悔,沒有什麼能讓我放棄我的尊嚴。人活在世界上憑的是什麼?我覺得是憑一口正氣。
-紀瑤的口述:
我能怎麼辦呢?
紀瑤,31歲,某公司醫藥銷售代表
我常常覺得這個世界特別不公平,男人永遠比女人擁有更多的優勢,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我覺得女人在外面工作特別艱難,不光是說生存的壓力和承擔的家庭責任,除了這些以外,還要承受來自一些壞男人的欺負和騷擾。
我現在就面臨這樣的問題。我是單身女人。大約兩年以前,我前夫出國了,他很快有了新的愛人,我們離婚了。離婚之前,我沒有感覺到過什麼特別的、被男同事欺負的事情。但是,離婚之後就不一樣了。好像真是像老人們說的那樣,寡婦門前是非多。好像一個女人離婚了,或者被她的男人拋棄之後,就可以被所有的男人羞辱和捉弄似的。
我們做銷售的人比較注重個人形象,平時,我還是很愛打扮的,離婚之前和離婚之後沒有什麼不一樣,我覺得離婚和掙錢養活自己是兩回事。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的衣着也好像成了在勾引男人的信號。我的一個男同事,已經40多歲了,我覺得他特別無恥。只要我換了一件什麼衣服,哪怕就是一條絲圍巾,他也要品頭論足一番,說一說也就罷了,他不光是說,還要動手來摸摸,摸着摸着就不三不四起來。我也不敢叫,只能躲。一個辦公室就我們兩個人,我怎麼躲?這樣的事情特別多,比這過分的事情也特別多。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要是去說,別人會不會想:你一個離婚女人,人家有良好的家庭,你說人家欺負你,還沒準兒是你勾引人家呢。我反而裏外不是人。
說實在的,現在這工作我真不想幹了,可是,我到哪兒再找一個收入這麼好的工作?我知道我越是不說他就越是變本加厲,可是,我說出來,有人會相信我嗎?又沒有一個專門的部門來懲罰這些人,說了有什麼用嗎?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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