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北京的山區還有走着送信的鄉郵員嗎?”我問郵局管業務的人。不久前被一部反映山區鄉郵員生活的電影所感動,我萌生了採訪鄉郵員的念頭。
“步班80年代還有,90年代就沒了。”他說,“在山區騎車投遞也不容易呀!房山有個鄉郵員,每天在山裏騎車往返51公里投遞,一干就是10年。”
北京郊區郵政局黨辦主任張紅衛和我去房山採訪那個鄉郵員。
“其實在我們山區,騎車投遞還不算最苦的,還有走着的呢!”房山郵政局的局長助理安友華告訴我。“步班不是10年前就沒了嗎?”
“不可能!房山現在還有6條步班郵路吶,蒲窪郵政所的晉合力,50多歲了,天天在深山溝兒裏走着投遞,一趟就100多裏地。”安友華顯得挺激動。
還有走着的?!一瞬間我改了主意:跟老晉走一趟深山郵路!
郵局的幾個人被我這想法嚇了一跳:“你行嗎?!局裏除了鄉郵檢查員騎摩托跟他走過一段兒,還沒人跟着他走過呢。”房山郵政局的政工科長翟耀說。
看我執意要去,張紅衛和翟耀非要陪着我。
“跟他真是擔驚受怕了一輩子。20多年了,只要他出了門,我就惦記着”
老晉所在的蒲窪郵政所,在距房山郵政局100公里外的深山溝裏。
蒲窪鄉地處北京最西南的太行山脈,海拔最高1800米,號稱“北京小西藏”。該鄉從1986年就被定爲北京60個貧困鄉之一,至今沒有脫貧。
老晉的家在蒲窪村的半山坡上,四面環山,房前種着片綠油油的大白菜,樹上掛着紅紅的蘋果,屋頂上曬着金黃的玉米,圈裏養着頭大白豬,院子裏雞飛狗跳的。
那天是星期六,正趕上老晉在家休息。他身材魁梧,一臉忠厚,臉和脖子黑裏透紅,透着飽經風霜。
老晉告訴我,他今年54歲了,就生在蒲窪。小學沒畢業就開始幹農活兒,22歲到南京當兵,退伍回北京後,在一家軍工廠當操作工。由於離家遠,又捨不得花車錢,他逢年過節纔回家。眼瞅着愛人拉扯着倆孩子在山裏務農很苦,他一心想調到離家近的地方工作,連帶照顧家。國家剛有了照顧兩地分居的政策,他就調到房山的郵局當起了鄉郵員,至今已在深山溝裏投遞了22年。
蒲窪郵政所就老晉一人,他負責投遞的幾個村,一個村一道深山溝,騎車困難,只能走,來回一趟就是150裏。他出去投遞時,他家理所當然就成了郵政所。本地人和外地來山裏打工的人都認識老晉家。
“人家大老遠來了,不給辦成嗎?”老晉指着老伴隗淑婷:“我出去了,就得靠她,她是我的幫手,有匯兌款的,寄取包裹的,她就對着身份證的名字給辦了。”
老晉的老伴說:“跟他真是擔驚受怕了一輩子。20多年了,只要他出了門,我就惦記着。路太遠,他有時候就搭車,搭車忒危險,盤山路彎兒死,盡出事兒。有一回他搭的手扶拖拉機掉山溝裏了,我到醫院一看,他腦瓜上磕破的大口子流着血,腿也動不了啦,差點兒沒摔死。他搭的淨是拉煤的車,回來黑着呢,跟走窯(煤窯)回來似的。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他死活非要出門,說是給蘆子水村的退休工人送工資,一夜都沒回來,第二天黑了才進家,一見他嚇我一跳,那臉呀,凍得又黑又紫。”
我問老晉,是怎麼回事兒?
“那年快過春節了,大雪封山,我急着想趕緊把匯款和幾個退休工人的勞保工資送出去,過年家家都等錢用。我頭天下午兩點多出門,雪路不好走,我拄着根棍兒抄近道走了兩個多鐘頭,才走了15裏。天黑了,我只好在半路的親戚家住下。
“第二天早上6點我就走了,先爬山到5裏外的東村,羊腸小道滑着呢,走一步得往回溜半步,那跟頭摔扯了,走了1個半鐘頭纔到了東村。村幹部一見我就說,‘別送了,報紙不看行,要把你摔壞了怎麼辦?’我撂下報紙,又爬山奔15裏外的蘆子水,下山時滑得腳底下站不穩,我就坐在山坡上往下溜。直到中午纔到了蘆子水,那幾個退休工人沒想到我能來,直衝我嚷嚷,‘這大雪天兒還送來,不要命了!’死拉硬拽着讓我吃了飯再走。我說還沒給寶水村送信呢,得趕路。到家已經晚上6點了。
“我幹活憑良心,不送出去不踏實。我這人是寧讓身子受苦,別讓臉受熱,幹什麼都不能讓人說出不是來。”老晉說。
“鄉郵員這麼辛苦,您喜歡這工作嗎?”
“要想當鄉郵員,第一就得能吃苦,第二別說陰天下雨下雪我不去了。鄉郵員活兒是累,但我覺得這工作不賴。說一句什麼話吧,
挺光榮。我喜歡這工作。”“聽翟耀說,您去年被評爲區局的先進了?”我問老晉。
“嗨,我乾的這些都是鄉郵員應該乾的,當不當先進沒什麼,只要領導知道怎麼回事兒,我就滿足了。”老晉說,“除了在部隊受到過一次連隊嘉獎外,我這輩子還沒當過先進呢!”
他從抽屜裏翻出個小紅皮本,是他的退伍軍人光榮證,裏面用鋼筆草草地寫着“連嘉獎”。這是他保存了20多年的惟一榮譽。
“全國勞動模範都不一定趕得上他。他要是退了休,換個年輕的可吃不了這份兒苦”
聽見雞叫,睜眼一看黑咕隆咚,我開燈看了下表,已經6點了。知道老晉冬天一般5點半出門,我們仨趕快爬起來,用涼得透心的山泉水胡亂洗了把臉,就跟老晉上山了。
老晉揹着個褪了色皺皺巴巴的郵包,郵包帶還是斷了又繫上的。我問他怎麼不換個新的?他說:“嗨,領兜子幹嗎,這都是支局開支,不漏就將就着用吧。離着領導遠,別給領導找麻煩。”
此刻天剛矇矇亮,山裏很冷,路上沒人。老晉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我們仨一會兒就被落下一截,一路上坡,才走了幾里路,我們已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了。
一輛4輪農用車忽然停在我們面前,老晉招呼我們上車。說司機去山上的煤窯拉煤,能帶我們十多公里。
“爲什麼一見老晉就停車?”我問司機。
“他幹這行兒我們都熟,從這兒往上都是陡坡,走起來不容易。”
我們在山上的小煤窯下了車。老晉說:“在這兒投遞就得個人想個人的辦法,怎麼能快點兒,省點勁兒,這段兒路要走得兩個半鐘頭。”我們仨面面相覷,覺得能搭上車真是幸運。
“您每天都能搭車嗎?”
“一年也就有三分之一的時候能搭車,冬天大雪封山就沒車了。”老晉說,“嗨,車也不好搭,司機不願意拉,怕出危險。我一般是認識的司機才搭。”
我們走到老晉的第一個投遞點兒———蒲窪鄉煤礦安全檢查站。屋裏的幾個人都熱情地招呼老晉。聽說同來的是郵局領導和記者,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在山裏送報比外面辛苦多了,颳風下雪得來,包裹也得帶上來,該給老晉增加獎金。”“應該給他輛212。”……
看門的老漢把我們送出大門,一路上喋喋不休:“全國勞動模範都不一定趕得上他。他要是退了休,換個年輕的可吃不了這份兒苦,年輕人光會吹牛腿。”
走了一會兒,又截了輛拉着工人上山修路的“130”卡車,我們被帶到東村附近的馬路,東村還遠在5裏外的山溝裏呢。正走着,碰見輛東村的汽車,司機說可以把郵件捎回去。這下我們又少走了10里路。
此地是蒲窪鄉的最高點,眼前那座大黑林山海拔1800米。老晉給山坡上的鄉敬老院送報,幾個孤寡老人一見他,都圍上來說話,聽說老人有病時,老晉曾到鄉里的醫院爲他們取過藥,送報時帶上山。難怪老人們見他挺親。
從敬老院下坡,路邊有一小飯館,我們進去吃早飯。飯館老闆聽說我們要跟老晉走郵路,搖着頭說:“他這活兒可不是善茬兒,就仗着走了這麼多年認識人多,能搭上截兒車。前頭倆村都在深山溝裏,你們走到中午也到不了魚鬥泉。”
從飯館出來沒走多遠,我們又截了輛三輪農用車,老晉管它叫“三蹦子”。這車沒遮沒攔,司機灰頭土臉的,坐這車走在蜿蜒的盤山路上,旁邊就是萬丈深淵,真讓人提心吊膽。車的水箱開着鍋,冒着泡的開水濺在我褲子上,我也不敢動窩兒。一輛對面來的車也不按喇叭,差點兒撞上“三蹦子”,真懸。
半個鐘頭後好歹到了魚鬥泉村的路邊,進村還得從磕磕絆絆的羊腸小道下山,走了20多分鐘纔到了村委會。
“這村是蒲窪鄉最遠的村,也是北京和河北的交界地,村裏人買東西,得翻過山到10裏外的河北淶水去。”得知張紅衛和翟耀是郵局的,村裏的隗支書說,“老晉走70多裏來一趟忒辛苦,你們郵局該給他弄個‘冒煙兒’的。”
從魚鬥泉的山溝裏上山比下山時更難,山道上都是“搓腳石”,一踩石塊就稀哩嘩啦往下滾,人也跟着往下溜。老晉倒不在乎,蹭蹭蹭地往上走,轉眼就沒影了。我們仨互相拉着拽着歇着,後來索性手腳並用,拽着荊棘柴草連蹬帶爬,總算爬上山。
一想到爲送3份報和1封信,翻山越嶺走70多里路,我說:“老晉你可真虧!”“有一封信也得給人送,郵政是全程全網嘛。”他樂呵呵的。按郵電部的規定,老晉走的這段75公里的郵路,是平原輕騎的行程,相當於步班3天的工作量。從魚鬥泉上來,兩條腿沉得像灌了鉛。聽老晉說,到下一個投遞點兒蘆子水村還有15裏的上坡路,我們就開始發忄楚,雖然警惕地支着耳朵,但走了好幾里路,都沒聽見車聲,好容易來輛車卻不停,我們仨很不高興。老晉心平氣和地說:“截車不停咱們也不能惱人家,坐人家車是人情,人家拉你擔風險。”
“我聽見車聲了!”翟耀興奮地大喊一聲,遠遠看見盤山道上拐過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我們趕緊招手,拖拉機停了,原來是老晉認識的司機。拖拉機晃晃悠悠開始爬山,車斗裏挺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們緊緊抓住槽幫,生怕被甩出去。冷嗖嗖的山風呼呼吹來,手腳被凍得冰涼。
到蘆子水村邊下了拖拉機,又走了幾里路才進村。一個人老遠就衝老晉喊:“今兒怎麼來晚了?”老晉介紹這是村委會的李主任。李主任對我們說:“甭管好賴天兒,到時候他準來,颳風下雪也不耽誤,他什麼時候來,我們什麼時候看報,現在‘三講’到村兒了,不看報不行,還得訂致富目標呢。”
提起老晉,李主任讚不絕口:“老晉可是個實實在在工作的人,20來年始終在山區跑,能堅持下來不軟了。我分析,換個年輕的來了,肯定不這麼幹,年輕的滑點兒。老晉從不給村裏找麻煩,趕上天不好,來晚了,讓他吃點兒飯,說什麼也不吃。”
正說着,外面忽然下起了雨。翟耀說她昨天跟房山郵局的司機說好了,讓郵車中午來路上接我們。一會兒郵車果然來了。翟耀歡呼着像見了親人,一坐進車就說:“現在才知道坐有頂兒的車真舒服。”
離開蘆子水上山時,漫天大霧,能見度不足10米。真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郵車,回去那近30公里的路怎麼走?途中,老晉下了幾次車,冒雨把郵件給寶水村、寶水小學、天龍山莊、野菜廠和電管站送去。下午兩點半,在嘩嘩的大雨中,我們終於回到了老晉家。想想從早上6點多出門,到現在已經8個鐘頭了,這還是湊巧來回搭了5輛車。我們一上午疲於奔命,除搭車外也就走了10來公里。如果不搭車的話,我們怎麼也得走到深更半夜。
翟耀告訴我,郵電部1990年規定,鄉郵員投遞的每日行程是:山區步班22 24公里;平原輕騎75 80公里;自行車50 55公里。如果按這規定的話,老晉走的這段75公里的郵路,是平原輕騎的行程,相當於步班3天的工作量。
離開老晉家時,我想要張他們全家人的合影,他說:“小子、丫頭都在山外頭工作,很少回來,我們全家從沒照過合影。”
他老伴挺傷感地說:“是啊。倆孩子出去了,一天也不想回家,連過年、中秋節都沒回來。”
“他們爲什麼不想回家?”我好奇地問。“唉。”老晉嘆了口氣。“誰知道呢。我原來想着將來等我退休了,讓小子接班,家裏有房,在山裏掙點錢就能維持,撐不死也餓不死。可小子說,‘我呀,我纔不在這兒呢!’就把他們3口的戶口轉出去了,還在外邊買了房。
“丫頭也鬧着轉戶口,想給她找個當地的對象,離我們近點兒,一聽是農業戶口她就不願意,說我纔不在山溝裏守着你們呢,以後你們別替我操心!”
“我爸想退休後讓我接班,不可能!從出門工作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不再回老家!”
很想知道老晉的兒女不回家的原因,我去了老晉的兒子彥明家。
他住在距蒲窪100公里外的良鄉,是房山區政府所在地,街上的熱鬧程度無異於城裏。他住的溫泉家園小區,24小時供應溫泉熱水,上樓得用對講機聯繫,進屋得換拖鞋,那三室一廳的房子近100平方米,裝修得挺現代。
彥明高高大大的,30歲的人言談舉止顯得很穩健。提起老晉,他似乎有一肚子委屈。
“我也是幹郵政的,但和我爸的思想有很大差距。我爸是死腦筋,不開竅,對新生事物不理解,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挺壓抑的。
“我兒子11個月時,我們就從蒲窪搬到良鄉租房住,後來又把戶口遷出來,在良鄉買了房。我們搬出來是爲了讓孩子能受到好教育。我們小時候在山溝裏上的是複合班,兩個年級在一個教室一塊兒上課,所有的課都由一個老師教。現在蒲窪還有這樣的學校呢。
“可我爸對我們搬家特不高興,那時只要一提轉戶口、買房的事兒,他就跟我嚷:‘你不能老在外邊吧,將來總得回來,回來後外邊的房怎麼辦?再說,你也沒什麼錢,拿什麼買房?’我說可以跟銀行貸款。我爸一聽就火了:‘你光想眼前不顧以後,你借那麼多錢,什麼時候才能還上饑荒?’那陣兒我心裏特別扭,都不想回家了。後來我索性不跟我爸提這事,自做主張轉了戶口,又貸款買了房。”
在彥明眼裏,老晉極摳門兒:“小時候我爸一分錢都沒給過我,我經常拿塊鹹菜疙瘩當零食。有一年冬天,村裏來了倆要飯的小孩,我爸給他倆做飯吃,臨走還給了兩塊錢。在我印象中,那時候兩塊錢特別多,我很嫉妒那倆小孩,心想憑什麼給他們錢不給我。後來,我偷着從家裏拿了一塊錢,去供銷社買了魚皮豆,竟裝了一小書包。那天下雪,回家後書包上全是雪,我爸要撣書包上的雪,嚇得我拿起書包就跑。這事兒家裏人至今誰都不知道。
“我爸幾乎沒買過衣服,成年累月穿着郵局發的工作服或是我淘汰的舊衣服,直到穿得不能再穿了才換。他穿的襪子都是我穿破扔了的,他讓我媽縫縫再穿。每次我們給他買衣服,他都特生氣,說:‘這麼多工作服沒穿呢,還買?’連郵局組織到北戴河旅遊他都不去,大概是怕花錢。有時我真納悶,他這輩子捨不得吃,捨不得穿,
捨不得玩,他攢錢幹什麼?”
我問彥明:“知道你爸爲什麼不願意讓你離開蒲窪嗎?”
“我爸想退休後讓我接班。不過,從出門工作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不再回老家。”他口氣很堅決。
彥明初中畢業後,到城裏的建築工地當過小工,又到燕山石化當過經警,20歲時郵局招農民合同工,他通過了考試,到霞雲嶺當上鄉郵員。同樣是在山區投遞,不過他可沒像老晉那樣成天翻山越嶺地走,他先是騎自行車,後來換了摩托車,又開上了汽車,3年前被調到房山區郵政局開送款車。“我剛乾鄉郵員那會兒,一回家我爸就磨叨,‘讓你幹什麼,你都得幹好’,我挺煩他的,我知道工作來之不易,我會盡力幹好的。”彥明說,“我爸這人忒實在,在山溝裏悶頭兒幹了20多年,與世隔絕似的,什麼好事人家也想不起他來。趕上天兒不好時,家裏人勸他甭去了,他就跟我們翻臉,‘那哪兒行,一天也不能耽誤’。我們說,你又不是黨員,幹嗎這麼積極?他就衝我們嚷,‘是黨員也得這麼幹,不是黨員也得這麼幹’!他常說我只要能幹成他那樣,他就滿足了,我可從沒把他當榜樣。”
“我爸的觀念完全是農村人的,和他同齡的城裏人不能比,更別提和我比了”
我和彥明接他上輔導班的兒子回家,開門的是個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彥明介紹這是他妹妹小玉,剛從城裏來。小玉身高1米7,穿着流行的一身黑衣服,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比城裏的女孩遜色。
小玉上中學時,理想是當護士,但在農村考護校太難了。她說,“其實我們山溝裏的孩子都挺聰明的,但山裏的教育條件太差,把我們耽誤了。我上初中時,老師就是剛畢業的高中生,他講的代數我根本聽不懂。初中畢業後我到房山上職高,老師教得也很不正規,說白了就是大撥轟。”
她19歲就想離開山溝進城找工作,但老晉反對,說城裏亂哄哄的,一個丫頭在城裏不安全。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進城了,先在一家小店賣汽車配件。
“老闆一個月只給210塊錢,根本不夠花,我一心想找個掙錢多的地兒。”小玉興沖沖地講着進城的經歷,“賣了半年汽車配件,聽說在商場賣飲料能掙好幾百,我就辭職去了一家中型商場,賣了一個月可樂,掙了700塊,把我樂壞了。後來又聽說‘燕莎’招聘賣可樂的售貨員,掙錢更多,但要求很嚴,身高要1米65以上的,還要面試。我一去就被錄用了。在‘燕莎’我每月能掙1000塊錢,發工資那天,我第一次吃了‘肯德基’,真好吃。”
小玉在“燕莎”只幹了4個月又辭職了,她發現有掙錢更多的機會,於是就在京城的各大商場頻繁地“跳槽”。她在“城鄉”賣過文具,在“百盛”賣過女裝,在“翠微”賣過羊絨衫……小玉對這種自由自在的擇業很高興,說:“我們這年齡的人很少有固定職業,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反正在商場混得時間長了,認識的人多,互相介紹,哪兒掙錢多就在哪兒幹,我經常炒老闆的魷魚。”
想起老晉希望給閨女在村裏找個對象安家落戶的事,我問小玉知道嗎?她笑道:“根本不可能!從我進城上班那天起,就想將來一定要在北京城裏發展。回家遇見那些結婚抱孩子的同學,和她們沒有一點兒共同語言,我對山裏沒什麼可留戀的。”
如今23歲的小玉已經在京城闖蕩了4年,她喜歡城市的喧囂,喜歡城裏人的生活,她和3個女孩在城裏合租房住。“我來城裏以前,我爸從沒帶我進過城,剛來賣汽車配件時,我不敢走遠,只敢在商店附近轉轉。現在我哪兒都敢去。”她說,“我很快就適應了城裏人的生活,覺得這兒的女孩並不比我高一等,我和她們一樣愛逛街,愛買衣服。城裏的大商場我都去遍了,以前還老去三里屯、秀水街,那兒的衣服很時尚,我的錢大多花在買衣服上了。我還愛帶我哥的孩子去吃‘麥當勞’、‘肯德基’,給他買13塊錢一根的美國迪斯尼棒棒糖……我爸老說我亂花錢。”
“你覺得你爸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問小玉。
“他是挺普通的人,實在是太普通了。他從來沒有過高的奢求,一輩子就知道踏踏實實地幹,但心眼兒特別好。”“你佩服你爸嗎?”
“談不上佩服。我爸的觀念完全是農村的,和他同齡的城裏人不能比,更別提和我比了。他對錢看得特重,挺摳的,從不給我們零花錢,我小時候連吃根冰棍都受限制,他也從沒帶我們出去玩過。我離開家後就自己養活自己,沒花過他一分錢。可我每次回家,他都說我不該把錢都花光,我想買手機,他也反對,說沒用。其實,現在的錢哪是錢呀,整個一張紙。”小玉不屑地說。
小玉告訴我,她正在攢錢,準備去旅遊。她已經去北戴河看過海了,想去大連看看國際時裝節,然後再去九寨溝,她知道那兒挺美的,她不想參加旅行團,想自助遊。她還準備學電腦,希望有更好的掙錢更多的工作機會。
老晉不住地揉眼睛,我忽然發現他在哭,“這輩子最不痛快的就是連黨都沒入”
我第二次獨自去老晉家,蒲窪不通公共汽車,和山民們擠在顛簸的“面的”上。看着一路的懸崖絕壁,不禁感慨:兒女們想離開山溝到山外尋求發展,而老晉卻從山外回來死守在山溝,兩代人的觀念和生活真是天壤之別!
見了老晉,我告訴他彥明和小玉不願回來的原因。“他們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反正管不了他們一輩子。”他無奈地說。
對兒女嫌他摳門兒,老晉很反感:“說我摳門兒?孩子們太不理解老人的心了。這錢我認爲該花才花,我知道手裏沒錢遇到大事受憋。小子轉戶口、買房、裝修,我給了他8萬塊錢吶,這些錢我攢了10多年,我們倆每月的生活費只花150塊錢。我希望他知道這是我們省吃儉用給他的,他也就是有個良心就行了。要不是小子買房,我真不想幹了,反正我已辦了內退。可他買房欠了那麼多饑荒,他這債也是我的債呀!我想再多幹幾年幫他把債還上。
“丫頭看我給他哥錢,心理不平衡了,說,‘你都給我哥了,不給我,偏心眼兒。’我認爲丫頭、小子都一樣,丫頭沒出嫁呢,不能讓她空着手走,到時候我能給她多少給多少。唉,這丫頭有多少錢也不夠她花的,我老勸她別胡花亂花,自己也攢下點兒。她不愛聽,說,‘我這是能掙會花,你那是光掙不花。’氣得我跟她嚷,她說我是更年期!”
老晉顯得很不痛快,沉重地嘆了口氣:“唉,摳了一輩子,落了這名聲,其實我一分錢也沒享受,全給他們啦!我從城裏回來20多年了,就沒進過城。我想像着,城裏不定有多大變化呢!”
“這輩子還有什麼不痛快的事?”
老晉沉默了,不住地揉眼睛,我忽然發現他在哭,“最不痛快的就是連黨都沒入。”老晉抽噎着說,眼淚順着他黝黑的臉流下來。
我頓時驚呆了,不敢看他,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真沒想到,一個飽經風霜的山裏漢子也有如此脆弱的時候。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家祖輩扛長活,我13歲就成了孤兒,是共產黨把我養大的,我打年輕那會兒就想入黨呀!……我在部隊入團,退伍回北京621廠後,寫了第一份入黨申請書,那年我24歲。車間領導找我談過幾次話,鼓勵我爭取入黨。……爲了照顧家,我調到房山郵局河北支局,在那兒我也寫過入黨申請書,領導們都挺關心我入黨的事。當我提出想調到離家近的郵電所時,他們再三勸我別走,說我表現不錯,再好好幹一陣,組織上考慮發展我入黨。還說,‘你回到大山後面可能就沒人管你了’。但我光想家裏的困難,死活非要調走。……現在想起來真後悔!
“回來後果不其然沒人管了。先幾年在十渡郵電所工作,所長忒欺負人,該他送的段兒他不去,總讓我替他送,有加班費的活兒都是他的,我想,這是什麼黨員呀,享受在前,吃苦都是羣衆的。不知道怎麼得罪他了,他還找人作僞證誣陷我,說我沒去一個村送報,把我的自行車鎖了,讓我停班寫檢查,不讓回家……這件事對我打擊太大了,沒想到我成壞人了,那時候我尋死的心都有,入黨的事不敢想了。“後來調到蒲窪郵政所,十多年就我一人兒,心情倒是挺舒暢,但支局離這兒130多裏,一年到頭也見不着領導的面,連個入黨介紹人也沒地兒找去,再說歲數越來越大,入黨的事不好意思提了,就低頭幹活兒得了。”
老晉告訴我,有一天我給他打電話時,問他是黨員嗎?他聽了以後感到特別心酸,打了個磕巴才說“不是”。他覺得雖然自己拿出了百分之百的勁兒工作,但連黨都沒入,人家會瞧不起他。
我問老晉:“現在還想入黨嗎?”
“今年‘七一’,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70多歲的老頭入黨了,我挺納悶,原來這入黨沒有年齡限制呀?你說我現在再寫入黨申請書的話,別人會不會覺得我挺可笑?”他挺不好意思地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唉,要說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兒,就是沒入黨呀!”
本以爲老晉默默無聞地在深山溝裏走了20多年,任勞任怨,甘於寂寞,滿足現狀,沒想到他內心深處,竟隱藏着一個如此強烈的渴望。(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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