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報上期以《三八節,北京市17名女犯被假釋出獄》爲題,報道了女犯走出監獄的情況。那麼,這些被假釋的女犯回家以後的情況怎樣?幾年、十幾年與社會隔絕,她們是否能夠適應?她們和自己的家人、親戚、朋友是如何相處的?面對社會的新變化,她們有什麼樣的感受?迴歸社會,她們如何面對新的生活?帶着這些問題,記者與部分女犯取得了聯繫。可以理解的原因,她們都不願意接受採訪。但是她們願意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她們的困惑講給記者。於是就有了這篇不是現場的追蹤報道。
李梅在20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雖然那時她還沒弄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還沒有來得及體驗和感受真正的愛情,她便做出了一件極其愚蠢,同時令她終生後悔的事:她和那個男人一起殺死了男人的妻子。由此她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由於她在獄中一貫表現良好,今年三月八日,她獲得假釋提前出獄。15年大牆內的生活,時空間隔,她甚至不知道打出租車是按里程計費的;更不知道吃一頓麥當勞要花去她當年近一個月的工資。在超市裏,她手拿百元現鈔,竟然不知道怎樣去付費。一週過去了,走出監獄大門後的李梅是種什麼樣的狀態?
-走出監獄第一站:洗浴中心
記者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些日夜思念親人,天天盼望早日回家的人們,離開監獄所去的第一個地方竟然不是自己的家。
李梅告訴記者,走出監獄先到洗浴中心去洗了個澡,這是很多出獄的人都要走的一個程序。不管有錢沒錢,只要有可能,她們最先去的地方常常是洗浴中心。在她們看來,到洗浴中心沖洗自己,對她們的一生來說都具有一種類似脫胎換骨的象徵意義。她們要在回家之前把自己徹底洗乾淨。那其實是一種心理滿足,有的人說是自欺欺人。因爲洗完之後並沒有給她們的命運帶來太大的影響。李梅在離開監獄以後,也是先去了洗浴中心。在洗浴中心,她享受的服務和別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因爲她自己不說,沒有人知道她是剛從監獄裏出來,還沒有回家就來這裏“洗禮”的罪犯,她的身上沒有任何標記能夠標示出她與一般人的不同。所以,兩個小時的洗浴,她沒有任何太過糟糕的感覺。李梅說,在洗浴中心,她明顯地感覺到了人們生活的變化,她覺得現在的人們真的是在享受,太會享受了。連洗澡都那麼講究!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心裏有點茫然。
-第二件事:要去嚐嚐“麥當勞”
李梅說,在獄中,近幾年,她經常聽到人們說起“麥當勞”,她不是一個特別好事的人,好奇心也不是特別強,所以她從來也沒有跟人問起過這三個字的具體含義。她只聽人說那是一種好吃的東西。到家的第一天,家裏的親戚朋友幾乎都來看她。迎來送往,她忙得沒有一刻空閒。晚上,朋友們都走了,全家坐下來一起吃一頓踏實飯。從傍晚6點多鐘開始,邊聊天邊吃飯。15年了,這頓飯好像承載了太多的酸甜苦辣,就那麼說說笑笑哭哭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夜裏11點。收拾完畢,全家人繼續聊天。家人問的最多的是“在監獄裏是不是捱過打”,“是不是不給水喝不給吃飯”等等。直到凌晨4點,她幾乎想不起大家都聊了些什麼了。她只記得母親問她“你最想吃什麼?”她說想去嚐嚐“麥當勞”。於是第二天,家人決定由她的姐姐陪她去吃“麥當勞”。
麥當勞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完美,因爲她吃不習慣。李梅說,她一走進“麥當勞”,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對勁。站在那裏,她不知道該吃哪一種?姐姐幫她要了一份套餐,幾十塊錢,她根本就沒有吃飽。她爲現在的物價驚訝,吃一頓飯要幾十塊錢甚至上百,簡直太可怕了。
-打車不懂計價器超市購物不付款
回到家的第三天,李梅決定自己出去走走。母親一再跟她說現在的路都變了,你不認識,出門就打車,出租司機哪兒都認識。
走出家門,李梅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因爲前一天她和姐姐一起坐過一次出租了,所以她不是那麼怯了。她要去的地方是昨天姐姐帶她去過的一個超市。也是打的出租車,兩個人到達目的地的費用是30塊錢。她不知道那是計費器自動計算出來的,以爲打出租一個人是15塊錢,所以她們兩個人是30塊。
出租司機很快把她帶到了目的地,她拿出15塊錢遞給司機。司機對她說是20塊錢。她很吃驚,心裏突然涌出一種不快。“你爲什麼多收我的錢。我昨天打車明明是一人15元。”司機滿臉困惑:您不是外地人吧?說你看計費器上就是20塊錢,沒有多收你的。
後來她明白了,現在打車不是以人多少計費,而是按里程收費,計費器自動計算。昨天由於堵車,司機走了一條繞遠的路,今天司機給她抄了近路,其實是比昨天的錢少了。
進了超市,李梅有點忐忑不安。在獄中,人民幣是違禁品,罪犯是不能攜帶的。現在她拿着錢自己買東西,心裏不禁生出一點興奮。她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隨手拿了一包糖。拿着這包糖,她在超市裏轉了半個多小時,她不知道該去哪裏結賬。她不敢問人,怕人家笑話。眼看着人們拿了東西就走,於是她也拿着往外走。最後,是出口處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她賬臺在後邊。
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賬臺,那麼多收款小姐,她又不知道該去哪個款臺結賬了。她鼓足勇氣上前去問,對方回答,在哪裏都行,是一樣的。
李梅說,走出超市,她出了一身大汗。不是因爲衣服穿多了,而是因爲太緊張。
-孝順父母償還感情債
李梅說,在獄中這十幾年,她曾經無數遍地對自己說,“如果有一天出去了,一定要好好的孝順父母,照顧家人。”這是她出來一週感覺上唯一與現實完全吻合的事,她覺得只有這件事是可以馬上開始做的。她的母親今年已經快70歲了,4年前還能到監獄去探視她,可是後來母親的身體不行了。母親最擔心的事是等不到她出來。現在她獲得假釋,提前出獄,對於母親來說,真是天大的幸福了。那天她從洗浴中心出來回到家,母親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兩行老淚從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流下。
她曾經無數次地設想自己出獄後的狀態,但是真的離開監獄那一天,她卻沒有流淚。她想自己可能是真的有點麻木了,也許是這些年來,她幻想的出獄場景太多了,臨了反倒激動不起來了。可是,一進家門,和所有出來迎接她的親戚朋友打過招呼之後,她看到母親的一剎那,眼淚卻奪眶而出。那一刻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和母親住在一起,她要伴隨母親左右,一分一秒都不離開地照顧她老人家。
本來,母親和妹妹住在一起,家裏人說她剛剛出獄,一切都得從頭做起,大家商量還是先讓母親住在妹妹家,家裏人不想給她增加負擔。但是她堅持要讓母親搬到她那裏,這幾天,她已經聯繫好了一家裝修公司,她正忙着裝修前的一系列準備。
-找份工作
解決生存問題
李梅的一位朋友說,李梅屬於那種性格相對比較平和的人。將近15年的獄中生活,她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大人,她看上去成熟、老練、富有經驗,而這些全都是在獄中學的。出獄前,她把自己想得比較清楚。雖然她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是,她仍然堅持學習英語。
李梅說,很久以前,她就想好了將來出來時自己乾點事,做點生意什麼的,她相信自己有這樣的能力,監獄裏也一直教育她們,只要你自己肯努力,不怕吃苦,自己養活自己不會有問題。在獄中,她學了好幾年的英語,但是目前看似乎用不着。她覺得,讓她在一週這樣短的時間內把所有事情搞清楚顯然不太現實,她只能慢慢來。隱隱的,她感到自己在獄中所想的一些事情,與實際生活有着很大的差距。之所以有差距,是因爲想像的東西總會加入一些理想的成分,想得太好了。
李梅說,她在獄中結識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當然是女的,因爲勞動改造的時候男女罪犯是嚴格分開管理的。她的這位女友早在五年前就出獄了,她們兩人一直保持着比較密切的聯繫。現在她的這位朋友自己開了一家餐館,她跟李梅說,如果一時沒有更好的活幹,可以到她餐館裏幫點忙。是不是去朋友的餐館,李梅說她還沒有想好,但是,她覺得在獄中與這位朋友的患難之交,是相當可靠的。那應該算是一種比較純潔的友誼。
她打算月底前先選個駕校報上名,學會開車。然後再找一份工作,具體找什麼工作她心裏不是很有譜兒。家裏人說讓她先休息一段時間,養養身體,恢復一下精神,同時也再瞭解一下現在的社會生活。她自己希望能夠儘快的找個工作,自食其力。已經荒廢了15年,她覺得分分秒秒的自由時間對自己來說都非常寶貴。
-最不願意提過去的事情
李梅說,這一週的時間,所有的朋友都問她監獄裏邊的情況,他們把裏邊想像得非常悽慘,她跟他們說沒有那麼差。家裏人問得最多的也是在監獄裏邊的情況。雖然她盡力做到有問必答,把自己的生活情況告訴他們。但從心裏來講,她非常不願意提過去,更不願意提起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件愚蠢的事情。她對記者說,那件事使她付出了自己最寶貴的青春年華。15年牢獄生活,她已經受到懲罰了。她希望自己能夠真的從心裏把那件事忘掉。15年的努力,她已經把那恐怖的過去封存在自己的記憶裏。在獄中這些年,除了接受記者採訪,幾乎沒有人再向她提起那些事,對那醜惡的回憶,她已經非常淡了。可是,出來的這一週,卻又是再三的被人提起。她從心裏有點煩。
李梅還告訴記者,回家的這一週,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晚,她有點失眠。在獄中,她每天早晨六點起牀、上廁所、洗漱、吃飯,一切都在一種非常秩序的狀態下進行,突然一下放鬆了,反而覺得有點不太適應。每天早晨六點,不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多晚,她都會準時醒來,想睡都睡不着。她自己說要調整生物鐘,她說她習慣了一種生活,突然改變,需要時間。她的小侄子說她要“倒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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