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有的冬眠動物一樣,在度過了一個暖洋洋的冬天之後,沙魔蓄勢待發,一旦它疏鬆了僵硬的筋骨就將與風魔攜手自內蒙古高原順勢南下,整個華北都將會留下它肆虐的痕跡。“漫卷狂風蝕春色,迷濛黃沙掩繁華”,3月15日,今年春天北京第一場沙塵暴如期而至。爲了探訪它的源頭,當天上午,記者驅車北上,直逼距離北京最近的沙塵暴源———內蒙古中部的渾善達克沙漠。
林木遭伐
車出八達嶺進入山區,這裏即爲“口外”。越向北行路兩旁的樹木越少,海拔陡然升高。經過張家口,一片黃色撲面而來,到處是“潼山濯濯”,風不時捲起一把沙塵擊打在車窗上。
在接近張北縣的山路上,不遠處山頂高聳的風車羣巍然屹立,接受着風沙的洗禮。作爲沙塵暴的見證者,它們多年來默默地承受着生態惡化帶來的種種“刺激”。
夕陽灑在路旁田地的桔梗上,眼前一片金黃,這是207國道張北段旁的國家科技部的治沙試驗田,王家明一家三口正忙着收拾地裏的桔梗。兩年前,他來到這裏開始種草。在當地“退耕還林還草”的政策指導下,王家明也脫離了傳統的作業方式。現在他分到了6畝7分地種草,每年他都能夠獲得每畝200斤的口糧補貼。
張北縣也在“三北防護林”區域之內,行車途中也不時能夠看到路旁的大片防護林區,但破壞比較嚴重,距離國道較遠的地方有些林木已經整片消失,樹樁上留下明顯的砍伐痕跡。
沙漠南移
3月16日晚,我們到達錫林郭勒盟太僕寺旗,這裏地處渾善達克沙漠的南緣,是我們此行進入內蒙古的第一站。記者一提起沙塵暴,當地的人就嘆息不已,生態的惡化給他們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清康熙年間,在貢寶拉嘎草原曾設有皇家養馬場。如今草原已經退化,自然條件逐漸惡化,有些地方早已寸草不生。
作爲渾善達克沙漠南部的第一道屏障,太僕寺旗無力阻止沙漠的逐年南侵,現在它正以每年1.8公里的驚人速度南下。沙進人退,據預測,照此速度不加治理的話,20年後,太僕寺旗北側的正鑲白旗將被沙漠吞沒,40年後,貢寶拉嘎草原也將成爲沙漠腹地。
儘管在許多北京人印象中錫林郭勒非常遙遠,但太僕寺旗到北京卻只有365公里的公路,直線距離卻不足180公里——沙漠是不會走公路的。這裏的平均海拔超過1500米,北京則不足200米,如此短的距離落差1300米。當地人說,他們就好像站在北京的上空往下撒沙子。每年渾善達克都有3000多萬噸沙塵被風颳向華北,沙塵經過的第一站就是太僕寺,當地人稱之爲“黃毛風”。
淖兒消失
“淖兒”在蒙古語中是水潭的意思。3月17日上午,我們驅車來到巴音查幹,這個貢寶拉嘎地區最大的淖兒。遠遠望去,淖兒的中心呈現亮白色,記者以爲淖兒中間還有結冰。走近一看,原來寸草不生,滴水不見。當地政府原想在此建一個度假村,但計劃中水草藍天間的愜意卻因爲淖兒的消失最終成了紙上談兵。
正在放牧的程俊剛告訴記者,1998年前這裏還是一個碧波盪漾的大湖,每年雨季來臨的時候水面有近萬畝,他經常到淖兒中撈魚。他說,像巴音查幹這樣的淖兒整個貢寶拉嘎有四五十個,現在大都消失了。
記者注意到,這裏草地的土壤已經完全沙化,輕輕一踢就能隨風揚起一片沙塵。程俊剛說,他原有300多隻羊現在只剩下100多隻,失去水源草的質量迅速下降,有些羊宰殺後胃裏全都是沙子。不得已,現在他每年要花很多錢買草料餵養牲口,草料不足,羊毛也發生了變化,價格低了不少。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畫面,如今人們只能去想象。
春來沙至
太僕寺旗的東北是正藍旗,207國道由此穿過直指錫盟首府錫林浩特。相比太旗而言,這裏的樹木又少了很多。“春風就要來了。”正藍旗委宣傳部的劉長永望着窗外的景色自言自語道。對於平原地區,春風意味着萬物復甦,春回大地,但在這裏卻表明“黃毛風”即將到來。“我小的時候這裏的環境可好了,真是水草肥美,環境的惡化就是近幾年的事,爲了搞經濟建設大肆開發。”他說,1984年正藍旗的草地森林覆蓋率曾經達到60%以上,但截至去年,全旗沙漠和沙漠化土地已經佔到80%。十多年的變化是驚人的,但經濟水平並沒有因爲犧牲環境而有所改善,這裏的城鎮居民月收入也不過200多元,農牧民就更差了。有些人已經開始移民。
探尋沙源
橫穿正藍旗的集(寧)通(遼)鐵路上的經典風景歷來令攝影愛好者津津樂道:蒸汽機車冒着長長的水汽,穿越戈壁、沙漠,當然還有那三天兩頭颳起的沙塵暴。在鐵路線和207國道交叉口不遠,就是桑根達來鎮的鎮政府。
桑根達來鎮往東三十公里,就是北京的沙塵暴之源之一———渾善達克沙漠的腹地。鎮長派出鎮裏惟一的工作車———一輛破舊的、沒有牌照的北京2020吉普送我們過去。
在坎坷起伏、顛簸不斷的沙土混合路上,我們向沙漠腹地挺進。路邊裸露根系的死樹越來越多。死樹的樹幹大多被牧民拿去作爲燃料使用,只留下難以破開的樹根躺在沙子裏,見證着這一帶的變遷:多年前,這裏曾是草木繁茂的優良牧區,幾千年的榆樹林成片地生長在草地中間;而現在,過度放牧和來自北方的風沙,讓曾經美好的一切成了人們心中留存的記憶。
因爲車況、路況太差,我們用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完了三十公里路。到達目的地之後,我們驚奇地發現:沙化最嚴重的地方,其實是一個風景秀美的淖兒——小扎格斯臺。
渾善達克沙漠其實並不像塔克拉瑪干那樣寸草不生,其中有不少像小扎格斯臺這樣的淖爾。然而近幾年,渾善達克沙漠飛速擴張,淖兒數量不斷減少,面積也不斷縮小,小扎格斯臺淖兒的面積就縮小了三分之一。
背井離鄉
小扎格斯臺淖兒其實是蒙族夏天放牧的地方。現在,幾乎所有當地牧民都走了,吳日根卻倔強地留下來。兩年前,他擁有300多隻羊,而現在只有100只出頭,因爲沙化的草地再也喂不飽那麼多羊。而到今年秋天,在這裏土生土長的吳日根的遊牧生活也將結束,他要搬遷到敖力克嘎查(村)定居。“草場退化了,只有沙子,我們也沒有辦法。只有改變生活方式了。”吳日根說。
中國人對於家的看重是世界上其他民族不能企及的,不到萬不得已,中國人決不會背井離鄉,但由於環境的惡化,有些地區已經喪失了人羣居住的可能,儘管我們不願意面對,生態移民已經成爲了一個無爭的事實。在當地政府的指導下,許多人將家遷到了公路沿線和城鎮中,但更多的人選擇了外出務工,家對於他們已經沒有吸引力了,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情感上。現在正藍旗的實際人口每年都在遞減。對於習慣了遊牧生活的“馬背上的民族”,因爲生態問題而不得不改變幾千年的生活方式,其間的痛楚,又有誰能體會?
今後日子
吳日根將要搬往的生態村已經住上了一百一十五家牧民。“非常不適應,但必須適應。”已經搬來半年多的孟柯這樣看待他的生活,“草地再也不能像原先那樣放牧了。”根據錫林浩特盟的“圍封轉移”制沙養草規劃,桑根達來鎮建立了多處生態村。牧民們賣掉自己的牛羊,向鎮裏交上兩到三千元的錢,圈養從山東引進的花白奶牛。每頭奶牛的價格在一萬三千元左右,牧民可以向當地銀行貸款購買,當地每個政府幹部,要擔保兩頭奶牛的貸款。
曾經擁有一百多頭牛、三百多隻羊的孟柯的家裏有五口人,現在養了五頭奶牛,產奶的只有兩頭。每隻奶牛每天產奶少則十幾斤,多則幾十斤。草料來源於另外一部分改爲專門種草的牧民,內部優惠四分錢一斤,但往往買不到———畢竟本地專業種草剛剛開始,規模和產量都很小。和外地來的要六毛五分一斤的草料相對比,賣往正藍旗的奶卻只有七毛五分一斤。“再多養兩頭牛,基本上能夠收支平衡。”孟柯和大多數生態村民都這麼想。
同樣居住在生態村的老牧民,五十九歲的老獸醫武振娛認爲:奶牛很難適應嚴寒乾燥的氣候,習慣於放牧的牧民對於圈養也沒有經驗,因此奶牛產量很低。他的大兒子已經徹底放棄了養奶牛的打算,外出開飯館;而二兒子雖然貸了款,卻遲遲下不了買牛的決定。
對於北京人來講,治理沙塵暴刻不容緩;而對於地方政府來講,治沙就等同於發展經濟。鎮政府官員憂心忡忡:“過度放牧是草地沙化,產生沙塵暴的根本原因,要解決這個根本問題,就必須首先解決牧民的生活問題。‘圍封轉移’、飛播種草、建生態村、高產飼料基地都取得了初步成果,牧民由於生態環境的惡化,也十分支持政府的工作。我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資金投入太少,整個項目會前功盡棄。”
所謂“圍封轉移”即是通過政府手段強制性實行退耕還草,錫林郭勒盟207國道兩旁的草原已經被鐵絲網圍住,的牧民只能在沿公路20米之內的範圍內放牧。
飛播種草實際就是通過飛機播撒種草,這種方式可以進行大面積播種,但是由於受到氣候和水土條件的制約,這種方式收效並不是十分明顯。
生態的惡化也造成了生物物種的改變,草發生變化直接的後果就反映在吃草的牛羊身上,肉、羊毛、羊絨的質量和數量都在減少。當地採取的策略就是引入高產人工飼料,改變牧民長期以來的靠天吃飯的局面。
擁有一萬一千人,其中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爲貧困戶的桑根達來鎮,今年計劃新建立四個生態村,五百到一千個高產飼料基地。在生態村,要達到平均每戶五到六頭奶牛的經濟規模;而高產飼料基地,不僅要保證自己的需要,還要不斷支援附近的旗、鎮、蘇木。“我們剛剛和北京三元乳品公司簽定了供奶合作意向,需要擴大規模才能改善經濟效益,但現在的投入遠遠不夠。”
挺進青城
離開正藍旗,我們繼續向西,沿着304省道,我們幾乎要穿越整個渾善達克的南部。
在錫林郭勒盟正鑲白旗的一個名叫道海胡都嘎的小村,黃沙幾乎爬上了當地人的屋頂。牧民羅布森老人告訴我們,這裏的風沙大的很,兩三年整個房子就會被掩埋。房後的井是老人惟一的水源,這種井要打很深,一般都在二三十米以上。風是這裏不可缺少的,屋頂上的風車用來發電,沒有風就沒有電,但一旦風和沙在一起那就是災難。在羅布森老人院子旁長着四棵樹,這是視野範圍之內惟一能夠看到的植物,就在這四棵樹上居然還有一個喜鵲窩,真不知道它是從什麼地方找來這些枯枝的。
進入化德縣,許多房屋已人去樓空,整個院子大半都埋在黃沙之中。縣城中更是有幾棟房屋的後窗甚至已經與地同高,若再不治理,不多年後,渾善達克南部邊緣的正鑲白旗、鑲黃旗、化德等地將全部淹沒。公路旁的一些土包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一個一個狀如墳頭,有幾千幾萬個,上面還稀疏地長着幾棵草。向老鄉打聽才知道,這些土包都是長草的地方,草把下面的土固定住了,而旁邊沒有草的地方則被風沙吹走,長年如此,就剩有草的地方仍舊堅挺,所以形成了現在的景象。草固沙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與錫盟不同,這裏顯然已經不是牧區,大片的農田開始出現在路邊。我們的心情開始舒緩起來,由此向西,塞上青城———呼和浩特就在我們的面前。然而,我們離開的只是離北京最近的沙源,更大更不毛的沙漠更在青城以西的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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