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本報“每日連載”版首次連載的《張學良世紀傳奇》(口述實錄)系哥倫比亞大學(以下簡稱哥大)哲學教授、史學家唐德剛博士於1990年1月至5月間,訪錄張學良口述歷史11盤錄音帶,由旅美學者王書君整理而成。時間跨度1900~2001年,以紀事本末體形式全景式地展現了張學良百年風雲際會。
王書君,山東大學歷史系畢業,從事現代戰爭史研究。著有《太平洋海空戰》等書。 1994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1997年撰寫《張學良世紀傳奇》,以作爲獻給張學良百年華誕壽禮。
唐德剛評價此書:“很有特色的大部頭史學著作,在有關張學良的衆多傳記作品中可謂首屈一指。”
2002年4月,該書由山東友誼出版社出版。全書90萬字。
唐德剛實錄百年激盪
“國民黨說我是親大陸的,不願我做張學良的口述歷史”
“如果沒西安事變,張學良什麼也不是,蔣把他一關,關出了箇中國的哈姆雷特。愛國的人很多,多少人還犧牲了性命,但張漢卿成了愛國的代表,名垂千古。”這是唐德剛在張學良九秩壽辰對臺灣記者的講話。而此前的4個多月,唐德剛對仰慕的愛國代表進行了口述歷史的錄音採訪。更早以前,唐德剛對胡適、李宗仁、顧維鈞做過口述歷史。出版過《胡適回憶錄》等。據唐德剛言,張學良能接受他,是張學良看了他的文章《花花公子、軍事家、政治家——論三位一體的張學良將軍》後主動邀請唐德剛“吃頓便飯”。唐德剛遂“誠惶誠恐”地飛往臺北。
在張學良的臺北北投寓所和飯店,唐德剛錄下11盤錄音帶。錄音帶標註錄音時間分別爲:1990年1月25日、3月16日(2盤)、4月12日(2盤)、4月20日(2盤)、4月27日(凱悅飯店,2盤)、5月3日(亞都飯店,2盤)。
唐德剛曾將錄音整理成第一章草稿請張學良一閱。張學良意見:不同意使用第一人稱。
5月3日後的口述歷史工作之所以停止,據唐德剛言,可能因爲他的十多次造訪,使時任國民黨祕書長宋楚瑜警告張學良:“臺灣有這麼多史學家,你爲什麼偏要找唐德剛作傳呢?”唐德剛曾對新華社記者說:“國民黨認爲我是親大陸的,不情願由我來作張學良的口述歷史。”口述歷史過程中,唐德剛描述:“張將軍寓所周圍憲兵有時三十幾位,有時多達七十。”政治環境的逼仄,使張學良、唐德剛於1990年6月11日在《中國時報》、《聯合報》上發表各自聲明,大意:唐德剛沒替張學良寫回憶錄。就此,擬定的《張學良‘我講你寫’錄》夭折。彌補憾事之法,唐德剛建議張學良,“言猶未盡部分可同哥大中國口述歷史部合作,錄音內容百年後公開發表,你的所有資料也可以存在哥大。”張學良同意:“這個辦法好。”1991年3月,張學良赴美。
唐德剛能將11盤錄音帶帶出臺灣,據唐對王書君說:“設法悄悄帶出來的。”
王書君將11盤錄音整理出10萬字文稿
唐德剛、王書君相識於1981年,時唐德剛在國內十二所大學講授美國史。山東大學歷史系三年級學生王書君給唐德剛留下“問學熱情高、問學程度深”的印象。後唐、王師生相稱,共磋學問。1994年,王書君在哥大做訪問學者。1996年,唐德剛將11盤錄音帶交給“對張學良傳奇一生髮生濃厚興趣”的王書君。唐德剛擔憂“錄得太少,又比較零亂,恐怕寫不成書”。王書君答:“試試看。”1997年,王書君將11盤錄音整理出10萬字左右文稿。列出一百章回目錄。後將百章大綱託人轉交張學良審閱,但沒得到張學良迴音。王書君決定三年完成浩瀚事業。王書君閱盡他形容爲“汗牛充棟”的各種版本的張學良傳記。下筆時,他力求最廣、最新、最真。史料篩選原則“辨僞鑑真、反覆勘證”,以達目的:總結過去,借鑑當今,啓迪未來。資料雖舊朽,口述卻是鮮活的,王書君將張學良原話作爲每章開篇導言,他稱之爲“未畫龍先點睛”。
既然百年跨度,那麼,1990年5月之後,即張學良、唐德剛終止交談後的11年,張學良言行如何記錄?王書君說源於祖國內地、香港、臺灣及海外新聞報道。王書君承認該書價值集中在10餘萬字的口述歷史部分。因而具有史料價值、收藏價值及研究價值。
“很有特色的大部頭史學著作,在張學良的衆多傳記作品中首屈一指”
1991年6月25日,張學良夫婦從美返臺。據香港《信報》載:“張學良說他此次赴美的最大收穫是和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部展開合作……”
2002年6月3日,哥大公開了蘇張之丙爲張學良記錄的口述歷史。蘇張之丙何許人?據蘇張之丙對新華社記者自我介紹:“張學良自1991年來紐約,我們取得他的同意,開始做口述歷史。我不是這個項目的正式代表,而只是一個無名小卒,一個書記員、僱員而已。”爲什麼選擇6月3日?張學良的解釋是6月3日既是他誕辰又是他父親忌日(1928年6月3日,張作霖被日軍炸死瀋陽皇姑屯)。張學良從此將生日改爲6月1日。蘇張之丙、張之宇姐妹斷斷續續爲張學良做了5年口述歷史工作。1996年10月,張學良將私人文件和口述歷史資料贈給哥大,並舉行了簡短的交接儀式。
6月3日前,王書君曾請唐德剛估計蘇張之丙所作工作質與量?唐德剛答:“大同小異。可能會有一些信件、電報、檔案材料等。”唐德剛強調:“搞口述歷史,看起來容易,搞好卻很難。嚴格地說,搞口述歷史的人,要對訪問對象的歷史背景比他自己還要清楚,這才能搞得好,才能搞成功。”私下裏,唐德剛對王書君表示失去續接歷史機會的遺憾。其因,陰差陽錯不便言喻。
王書君於2000年5月14日離美回國。6月3日後,他密切關注海內外媒體有關報道。如:根據張學良口述歷史145盤錄音帶整理出來的文稿,哥倫比亞大學將其裝訂成冊,按人名、地名、事件、機構編寫目錄。全部記錄約4800頁,每頁200箇中文字,共約96萬字。哥倫比亞大學珍本手稿圖書館內,每天只接受10位要求閱讀張學良“口述歷史”的訪客,規定:不拍照、不影印、不出借。再如:報道中提到張學良評說何應欽,而唐德剛錄音中沒有何應欽。王書君指出這是區別之一。1999年底,王書君完成90萬字的《張學良世紀傳奇》,唐德剛從頭至尾閱讀後評價:“很有特色的大部頭史學著作,在有關張學良的衆多傳記作品中可爲首屈一指,是傳世之作。”
唐德剛評說張學良:“他早年的顯赫和晚年的恬淡都出自一個‘因’,這個‘因’便是他個性上有顆‘赤子之心’,這顆赤子之心經過反彈,化爲行爲,是可以翻天覆地的,這既是他當年道德的長處,也是他職業上的短處。赤子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各有其多寡,張漢公要比一般人多一些。赤子之心,人皆失之,只是失去者有早晚,尤以政客爲最早,而張漢公卻能留至百歲而未退!”唐德剛總結張學良一生兩大特點:一、渴望中國統一之心結;二、強烈抗日愛國之信念。
王書君著述傳奇人生
張學良口述歷史摘編——
父親
我父親比我行,他這個人很會辦外交,很會利用機會操縱局勢達到自己目的,他有大智。日本人後來真是恨透了我父親,認爲上了他的大當。父親死後,日本的林權助來我家弔孝。他勸了我好多話,都是讓我搞東北獨立的話。我說,你老人家替我想的,比我自個兒想得還周到,可就有一件事沒替我想到——你老先生忘了我是一箇中國人。他聽了以後,便不再講話,並拒絕我送行。我感覺失言了,爲這事後悔得不得了,我沒有父親老練圓滑。林權助回到日本就公開講,日本不要再做什麼幻想,不要再做天真的打算了。這樣一來,我就預感到了,日本以後要處心積慮地對付我了。
皇姑屯事件
我認爲日本軍人乾得很不理智,這是少壯派乾的,站在日本人立場上看這件事,他們得不到什麼好處,只能得到壞處。
周恩來
中國的現代政治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周恩來。當然,他也相當佩服我。周恩來對我提出的聯蔣抗日表示贊同。不過,他提出了兩個條件,一個是仍讓我們後方家眷呆在陝北,另一個是你們不要把我們共產黨消滅。除這兩個條件,其餘我們一切都服從中央,軍隊也可交給中央改編。
蔣介石
蔣先生跟我父親正相反,一個是有雄才無大略,一個是有大略無雄才。張嘯林、杜月笙他們就說,蔣先生應該把我放了,但蔣先生沒這個雄才。張嶽公曾告訴我,你是個寶貝,誰把你抓住,對誰就有用,那意思就是怕共產黨抓住我,怕我跑到共產黨那邊去。我認爲蔣公失敗了,是失敗者。我很不願意批評他,我說一句話來批評他:假如能做皇帝,那他就做皇帝了。蔣先生的個性正像馬歇爾說的,他是死拿着權不放的人。蔣先生太狹隘了,天下就敗在CC與戴笠手上,總是安個特務在你身邊,蔣先生就喜歡聽這些人的話。西安事變後我沒有死,完全是蔣夫人保的,依蔣先生的意思,是要把我槍斃的。蔣夫人有一句話很厲害,她對蔣先生說,西安事變,他不要錢,也不要地盤,要的是犧牲。
共產黨和紅軍
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途疲憊,還能擊敗東北軍,是值得深思的。我常對部下說,我們都是帶兵的,這萬里長征,你們誰能帶?誰能把軍隊帶成這個樣子,帶得都跟你走?還不早就帶沒了。
中共組織嚴密、紀律井然、軍力強大,豈易瓦解殲滅?我的東北軍兩個精銳師與中共對陣,結果兵敗被殺。中共經過兩萬五千裏逃亡仍保持實力,毫無垮亡的跡象,這樣善戰的軍隊,既然不能消滅它,就跟它合作一同抗日。共產黨是利用抗日抓住了民心。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同共產黨聯繫上了。現在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也沒什麼顧慮了。所以,我說中央啊糊塗,他就不知道我跟共產黨有約。後來我同戴笠見面,戴先生說,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幹!我說,你那些特務盡扯蛋,什麼特務。
“九一八”事變
“九一八”事變我判斷錯了,國人罵我不抵抗,我一點不服,不認這個賬,我沒有錯。可是你要罵我作爲一個封疆大吏,沒把日本情形看明白,那我承認。爲什麼呢?我當時判斷日本不能這麼做,這樣做對他不利。我下的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跟他衝突,他來挑釁,你離開他,躲開他。比如,日本小兵在街上看到東北軍人的刺刀,他們就走上前在刺刀上劃火柴,故意挑釁。那東北小兵脾氣大着呢,你來劃火柴,老子就捅你一刀。我就下令,絕對不許反抗,任你搗蛋,老子就是不讓他有藉口,當時就是這樣的思路。如果我當時知道日本人真要這麼幹,我這個人敢把天戳個大窟窿,還不敢跟日本人拼命嗎?現在我也承認那時的判斷是對的,爲什麼呢?要不是“九一八”,他日本人不會慘敗到連海陸空都沒有了。
西安事變
一、西安事變前,我跟蔣先生的衝突在於他要安內攘外,我要攘外安內。對於剿共,我跟蔣先生說,你剿不完的。因爲我們沒有老百姓支持,共產黨有老百姓支持。一次,他說的話把我激怒了。他讓我用機關槍打遊行的學生。我話到嘴邊了:“機關槍不打日本人,反而去打學生。”但沒說出來。他罵我是兩面人,怎麼可以代表他又代表學生。我也火了,說他將成爲民族罪人,袁世凱第二。苦諫不成,纔有後來的兵諫,我的意思就是一句話:你這個老頭子,我要教訓教訓你!二、我太驕傲太自信了,我向周恩來許諾說服蔣先生,周恩來說,好吧。三、我最大的包袱就是東北軍,東北軍這個包袱粘在我身上。我當時跟老總統講,我不想帶軍隊,不想帶東北軍了,不幹了。如果我當上京滬衛戍司令,我就不可能帶東北軍了。
回憶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歷程,我對1936年發生的事變無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再做西安事變之事。
要自由
我要恢復自由,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抗日取得勝利之時,西安的事情,我的初衷是爲了讓他領導民衆抗戰。抗戰勝利,他沒有理由不再讓我出去。再說,抗戰勝利,我張學良沒放一槍一彈,而他是抗日英雄,放了我,一顯得他寬宏大量,二來不怕我爭搶抗日之功,三則我手下沒有一兵一卒,他用不着對我再加防範。二是在抗戰勝利之後,國民大會召開,全國各黨各派合作,一致公推老蔣爲大總統之日,他的聲望可以在這時候達到頂點。國家統一,內亂平定,人民都安居樂業了,他再扣我沒什麼意義。
有功無功,我已經毫不在意。抗戰能以勝利結束,我心足矣。惟一願望,只是自由二字。
讀史有感
我讀歷史所得的啓示是:世間最有權威的人,是學術最爲淵博的人,沒有學術,不足以治人。或者說,世間惟一可以治人者,惟學術而已!
想回老家
我要在適當的時候回東北老家看看,主要是看看我的親友。這事與政治無關,我本人早已脫離政治。我希望人們不要把我回去探親掃墓的事同政治連在一起,我不喜歡這樣。
評說自己一生
我是個愛國狂,如果國家要我的腦袋,很簡單,立刻就給!年輕時人家說我是個花花公子,我放棄花花公子,出來做事,就是決心對國家有所貢獻。我起來,完全是仗着我父親的環境和權勢,當時我意識到,人家走兩步,我走一步就到了,我爲什麼不利用這個機會爲國家做點事?這是我的決心。
從事內戰使我心裏很不舒服,因爲我看到敵對的方面也不是真正的敵人,只是政見不和或是爲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我們本來當面的敵人是日本,我從來就恨日本軍閥,對日本軍閥的狂妄與侵略,我是中國人,我受不了。
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到抗日戰場上去同日本侵略者拼!
我這一生是失敗,一事無成兩鬢白。我是泄了氣的英雄啦!我年輕時太驕傲,做事全憑自己判斷,沒有好好考慮考慮,結果很多事情沒有處理好。
我張學良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輕信,毀也毀在輕信上,要是在西安我不輕信蔣介石的輕諾寡言,或者多聽一句虎城和周先生的話,今日情形又何至於此。“九一八”事變,我也輕信了老蔣,成了萬人唾罵的不抵抗將軍。老蔣抓住我輕信這一點了,結果是一個跟頭接着一個跟頭。
我這個人的特點是不受人操縱。當年楊宇霆想操縱我,後來蔣介石也想操縱我,我要是受操縱,會落到今天這個樣子嗎?
我一生常自許:不怕死,不貪生,不屈服,不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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