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24日,九九重陽前一天,楊振寧回到故鄉合肥。年屆八秩的他,從6歲離開,到抗戰初期返鄉短期住了6個月,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漂泊在外——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楊振寧離開得太久,太久;今朝,故鄉給他的感覺是太親、太親。
一
楊振寧回鄉路的第一站是三河。這是距巢湖西岸不遠的一個大鎮,因三水交匯得名。楊振寧的母親羅孟華就是從這裏走出的,1919年她在合肥和楊武之結婚。
楊振寧依稀記得,當年船靠碼頭,他和弟妹們隨母親、叔叔下了船,往西一拐,就是一爿街市,店鋪林立,市面繁華。他問鎮長60多年前他住過的房子還在嗎,鎮長說還在。
在地方“父母官”的陪同下,楊振寧前往三河南街417號——他15歲時來住過的老宅“尋夢”。
沿着鋪滿“散兵石”的小街,楊振寧步入夾牆兩壁長有青苔的“一人巷”。巷中,他駐足擡頭,看了一下頂上的“一線天”,若有所思。而巷後就是當年楊振寧的客居處了。
從外形看,這是一進江淮地區常見的普通民宅,三開間,小瓦青磚格子門,門上還鑲着幾十年前的刻花玻璃。推開格子門,楊振寧儼然“回家了”的神態,笑靨燦爛。他進得西屋,首先看到的是這個臨時充作展廳裏的《中華驕子楊振寧》簡介和20幅他不同時期的大照片。他問道是怎麼收集到這些的,“有的我跟前也沒有了”,又指着一張圖片上的“小男孩”對身邊的弟弟說:“振漢你看,這就是你!”看到條桌上的煤油燈,他眼睛一亮:“過去我用的就是這樣的!”郭市長和三河鎮鎮長幫他回憶:“那時點的燈恐怕還有比這更差的,菜油燈、棉籽油燈、蠟燭。”楊振寧連聲說對,他都用過。
二
楊振寧是楊家長房長子長孫。童幼年的他在合肥生活了6年,其中後5年父親楊武之到美國留學去了。4歲,他在母親膝下“開蒙”,一年多後居然識得漢字3千。1928年夏,父親回國,振寧隨母親和女傭王姐到上海十六鋪碼頭接船時,他已能熟背《龍文鞭影》,儘管尚不能完全理解《龍》文之意。楊武之高興地把兒子抱在懷裏,送給他一支鋼筆。這種“自來水”的洋貨令小振寧很驚訝,他愛不釋手。楊武之旋把家小帶往廈門,他已應聘在廈大執教。楊振寧謂父親把他帶到廈門也就把他從18世紀帶到19世紀,他第一次嚐到香蕉,第一次喝到牛奶,第一次吃到牛肉,也第一次用上抽水馬桶。當然,第一次看到美麗的鼓浪嶼。
一年後,楊武之改任清華大學教授,楊振寧一家又遷往北平。1937年7月,楊振寧唸完高一正放暑假時,北平城外盧溝橋畔響起日軍挑釁的隆隆炮聲——抗日戰爭爆發了。
抗戰之初,北平城內老百姓最要緊的,就是“跑反”。楊武之一家也加入逃難的大軍中,他們一次次倒車、換車,戰時客車要給軍車讓路,白天客車要避敵機轟炸,夜行車時不時還要“燈火管制”,靜停荒野。歷盡艱辛,回到合肥。
秋季開學,楊武之趕往長沙,清華擬在那裏覆校,而楊振寧則在合肥插班廬州中學高二。11月初,日機空襲合肥加劇,廬州中學被迫分遷皖西和三河。楊振寧兄妹5人和母親及叔叔家均到三河鎮暫住。白天,楊振寧往返鎮東的張家祠堂,廬州中學在此復課;晚上,母親則在燈下縫縫補補,並陪楊振寧兄弟溫書。
1938年1月初,按電報約定,羅孟華帶楊振寧兄妹來三河到桃溪鎮重逢楊武之。楊振寧到昆明後,先上昆華中學,秋以同等學力考入西南聯大,1944年碩士研究生畢業。
三
10月25日,楊振寧在參觀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並作了建設性發言後又即席題詞:
我十分喜歡馮友蘭先生的舊邦新命之說。爲了發揚新命,要對舊邦多所認識。今天高興看到貴校特設中心研究徽學。
這幅題詞引出一段楊、馮兩家通家世誼的佳話。馮友蘭教授和楊武之教授同校執教長達16年以上。
1928年,33歲的馮友蘭做了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併兼系主任,此前他已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29年,33歲的楊武之做了清華大學數學系教授,3年後代理系主任後又任系主任,此前他已獲得美國斯坦福大學數學碩士和芝加哥大學數學博士學位。他們兩家都住在清華園西院教授樓,交往過從甚密。馮友蘭和楊武之不僅常在校務會上聚首,而且相互間喜歡串串門,聊聊天。上輩間相知相交也潛移默化於下一代,年齡相仿的馮鍾遼、鍾璞(宗璞)、鍾越兄妹和楊振寧、振平、振漢、振玉兄妹親如一家,他們既是學友,也是玩伴。楊振寧曾言,到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他住在清華園的8年,是他一生中生活最穩定最幸福的時光。鞦韆架下,籃球場上,綠草坪中,還有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裏,到處都留下馮、楊兩家孩子和鄧以蜇教授之子鄧稼先等活潑可愛的身影。
1938年後,馮友蘭、楊武之又繼續到西南聯大執教。這一時期,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在學術界影響甚大,他的《貞元六書》建立了新理學哲學體系。楊武之擅長代數,他開的“羣論”課很叫座,曾發現並培養了華羅庚等一批入門弟子並有多種論著。楊振寧在西南聯大上大課時受到兼任聯大文學院院長的馮友蘭及朱自清、聞一多、羅常培、王力等國學大師的教誨。抗戰勝利前夕,已從西南聯大研究生院畢業的楊振寧考取“庚款”,到他父親曾就讀過的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1948年12月9日,在清華大學任校務會議代主席的馮友蘭自北平給也在美國留學的兒子馮鍾遼寄去一封信,告訴大兒子他的璞妹已考上清華,越弟上輔仁附中,並謂“你在國外上學要沒有出類拔萃的成績,將來回國找事也是困難的。現在朋友中的子弟出國成績最好的是楊振寧,他不但成績好,而且能省下錢幫助家用,又把楊振平也叫去了,又幫助鄧稼先的費用。你已經20多歲了,自己想想,自以爲容易得到的事,實際能得到者有多少?可知警惕矣?”
信中提到的馮鍾遼,學成後留在美國;馮鍾越後來成爲我國著名的飛行材料專家。這封拿楊振寧作比的“示兒”信,字裏行間透溢着父對子的諄諄告誡和殷切期望,也流露出馮友蘭對同事之子楊振寧成才的欣喜和褒獎之意。
10月26日上午,楊振寧離肥前往南京大學演講。說到印象,合肥市科技館負責人說,楊振寧最看重的就是故園情了。他看了新館漂亮的建築輪廓,便問是我們安徽人自己設計的嗎,他爲家鄉自豪。楊振寧自謂“我的合肥話比多半合肥人講得還地道”,就在去南京的車上,楊振寧還在看《楊老伯和譚老伯的故事》,那上面有許多合肥老故事,有他上輩間的親情,他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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