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提筆撰寫此文時,一句古訓不時在我耳邊迴響,那就是“家醜不可外揚”。然而,作爲一個直麪人生的寫作人,我又無法迴避。因爲,我始終堅定地認爲,我的這位親人的人生軌跡反映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歷史,一個家族的歷史,同時,它映現出的也是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縮影。正因爲如此,本文中的主人翁姓名僅是一個符號,但是,所有的人物、情節都是真實的,包括他們的美好與醜惡,以及靈魂與肉體……
1、小城名流
自小,我大哥便長得來超凡脫俗與衆不同。他個子高高的,鼻樑挺挺的,臉色白得像奶酪,眼窩很深,也很黑,而且那黑亮中還閃着點藍幽幽的光,下巴尖而往外翹,很像偉人佛拉基米爾.伊里奇。
大哥這副模樣很給父母帶來些麻煩,特別是在“文革”初期紅衛兵抄家時,頭上帶着頂資本家黑帽的父親更是爲這事吃了不少的苦頭。幸虧查來查去在小縣城裏呆了一輩子的我母親從來就不可能有接觸外國人的條件,所以種種猜測最終成了謠言。1964年,我大哥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批知識青年。這批元老級知青裏,出了董加耕、邢燕子等政治上曾紅透中國的人物。我大哥深知自己先天不足,就老老實實地呆在茶場裏,除了勞動,就是拉琴,搞創作。他不僅小提琴拉得十分的漂亮,涉及的創作領域也很廣,歌曲、詩歌、小說,啥都寫,有的還發表在省市級的報刊上。
如此才華橫溢,長相又不落俗套的我大哥,自然就很能討女知青們的喜歡。那茶場離縣城有100多裏,過去是關犯人的,後來騰出來裝了知青,有本縣的,也有重慶下來的,大男大女們整日泡在一起,還能不弄出些風流韻事來?
我大哥很快便成了一樁桃色新聞裏的主角。兩位自視甚高的重慶女知青爲討他的歡心而爭風吃醋,先是惡語相譏繼而粉拳相向,打得一塌糊塗。甲姑娘不敵乙姑娘的功夫,落敗後痛定思痛,竟去鄉場上買來一包耗子藥,悄悄下到乙姑娘的碗裏,差點釀出一場人命官司。
1968年,縣裏終於意識到把幾百號男女知青集中在一個茶場裏實屬決策上的重大失誤。知青們捅出的一個又一個的亂子促使領導們痛下決心,關閉茶場,將知青零星分配到全縣的若干生產隊,交給貧下中農教育管理。
我大哥和楊全貴(楊父在縣公安局看守所當牢頭)被分到了長江邊上的彌月沱。在這裏,我大哥一年後就娶了我大嫂。我大哥雖說是資本家的“狗崽子”,但與純粹的農民相比,還是有相當優越性的。然而大哥娶大嫂,卻有着不能不娶的理由——關鍵是我大嫂在農村姑娘裏絕對是萬里挑一的漂亮。臉蛋、膚色、眉眼、身段,叫人怎麼看怎麼好,尤其是那一顆難得的梅花痣,在兩葉柳眉間黑黑亮亮靈靈秀秀地閃,這就更給她添了嫵媚,添了俊美,添了十分的秀麗與光彩。再加她待人又和氣又恭敬,一與人說話臉上便先綻出兩朵甜蜜蜜的笑來,這就引得衆人都寵着她。特別是男人,看了她那笑模樣,兀地便感到出氣不均勻,也就覺得這世界倏地亮堂溫柔起來。
1969年我大哥和大嫂結婚時,大哥比大嫂足足大出12歲。
大哥愛大嫂,也愛兒女。婚後第二年,大嫂生了個兒子大哥取單名嘯,過了一年,大嫂又生了個女兒取單名怡,有了這一對“金童玉女”後,大哥陡覺得生活的擔子重不可支,就趕緊把自己“騸”了。
這時候,全國大規模的上山下鄉運動早巳開始了。上千萬因動亂而無法安置的男女青年,一律被趕到鄉下當知青。
我只好投奔巳在彌月沱牢牢紮下根的大哥。我從政府給的安置費裏省下28塊錢,買了一把小提琴,成了大哥的學生。
那年月,中國第一夫人把文藝抓來當槍使,抓得全國只剩下了8個樣板戲,卻也弄得全國的羣衆性文藝活動出現了史無前例的畸形繁榮景象。基層領導把政治榮譽看得高於一切,全縣各公社無一遺漏地成立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凡能吹、拉、彈、唱的知青,一概被視爲寶貝。宣傳隊去縣裏、地區捧回獎牌,就算爲公社掙了大紅臉兒。能進宣傳隊,成了知青夢寐以求的大事。想想,既能免除勞作之苦,還能從政治上撈它一票,如此美差,哪一個知青不眼紅?
我大哥萬沒料到他會時來運轉,落到這樣一個好年頭裏。他不僅在每年一度的“全縣文藝匯演”期間出盡風頭,代表縣裏參加地區匯演時,連地區文工團的專業提琴演奏員也被他精湛的琴藝所折服。
於是出現了奇蹟,地區文工團的專業演奏員居然不恥下問,虛心向我大哥請教。文工團的領導更是求賢若渴,頻頻打報告欲把我大哥調進團裏。但是,縣裏卻拒絕提供政審材料。其理由冠冕堂皇無懈可擊:羅某某的父親是個開照相館的資本家,無產階級的文藝舞臺,決不能允許資產階級的接班人去佔領。這樣的人,只可利用,不可重用。
空歡喜一場後,我大哥依舊回到彌月沱戰天鬥地。然而,卻有更多的渴望着學點特長的知青提着小提琴,絡繹不絕地來到彌月沱,投到我大哥門下學藝。
這樣,我大哥無法抗拒地成了小城名流。
成了名流的我大哥無需過多地注意裝扮自己的形像,他那獨有的鷹勾鼻藍眼睛翹下巴,再加上滿頭自然捲曲的蓬鬆長髮和一臉黑黲黲的絡腮鬍,就能毫不費力地吸引住衆人的目光。何況,他還擁有一件父親解放前喜歡穿而現在不太敢穿的藏青色呢料大衣。那質地相當好的大衣往身上一披,便更給他增添了幾分大藝術家的倜儻風彩。
2、天堂之門
1973年,我大哥巧用心機,成爲了一名全國首批“工農兵學員”,堂而皇之地跨進了四川省音樂學院的大門。
我大哥的成功,得益於煤炭。1973年前後缺煤的慘狀,許多四川人至今仍記憶猶新。各地搶煤風潮迭起,煤點、運煤的列車、駁船紛紛遭到明目張膽的搶劫。我們這個小縣城也是一日數驚,公檢法人員頻頻出動,疲於奔命,可面對洪水般涌向鐵道線、碼頭、貯煤場的羣衆,卻束手無策。有的地方甚至巳發生了開槍彈壓釀成大亂的惡性事件。
這一期間,我也和大哥大嫂,隊裏的社員們一道,挑着籮筐成羣結隊地去十里外的墨斗沱火車站搶過煤。
黃某一幫縣革委的頭頭心急如焚,再出幾個大亂子,這廣播裏天天嚷的“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豈不成了連三歲小兒也騙不了的鬼話。
要使羣衆不亂,首先得有煤。可上哪兒去弄煤?近在咫尺的天府煤礦、永榮礦務局,早巳停產鬧革命多年,如今連礦工家裏煮飯,也還得自己去礦洞裏掏哩。
頭兒們裏面畢竟不乏聰明人,拍拍腦袋,主意就蹦出來了。隨即,幾十張蓋有大紅印的縣革委調令飛往全縣各地,把幾十個能歌善舞、會彈會奏的男女知青火速集中到了縣城裏。
這是一支受命於危難之際擔負着特殊使命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水平尚差,心有所欲而未能入選,我大哥則理所當然地成了這支隊伍中的一員大將。他被任命爲主管演出的的副隊長。
宣傳隊加上運輸隊,組成了一支規模龐大浩浩蕩蕩的遠征軍。全隊有大卡車三十餘輛,除三輛裝宣傳隊員與演出道具外,其餘的重裝滿載我縣的土特產:廣柑、白酒、米花糖、花生。因事關重大,一把手黃某御駕親征。輔助他的,則是分管財貿工商的一位副主任。兩位頭頭和宣傳隊員們同甘共苦,在大卡車上顛簸了三天,到達了貴州的“六(六枝)、盤(盤縣)、水(水城)”大煤田。他們到各個煤礦、洗選廠、貯煤場、火車站,巡迴演出,給管煤和管車皮的人送去形而上的毛澤東思想以及形而下的土特產,故而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歡迎。每到一地,演出完畢後,帶隊的兩位頭頭和對方的領導進行艱苦卓絕的談判。雙方桌上握手桌下踢腳,討價還價笑裏藏刀,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心裏卻是雪亮,你盯着我的廣柑白酒,我盯着你的煤炭車皮,僅此而巳。
“六、盤、水戰役”勝利結束後,“遠征軍”又揮師安順、遵義、桐梓、打通等地,沿着紅軍當年走過的長征路“慰問”,連勞改煤礦也不放過。轉戰數月,“遠征軍”不負衆望。裝着土特產的汽車空了,黃某一個電報回去,新的重載車隊又源源不斷地開出來。與此同時,救命的煤炭則一列車一列車地向向着隊員們的家鄉馳去。
以我大哥的智商,他當然知道應該如何珍惜這個千載難逢的能和縣裏的最高首腦朝夕相處共同戰鬥的寶貴機會。雖然由於我大哥在黃某面前不遺餘力全方位多層次的表現使其他隊員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對他的人品頗有微辭,但我大哥因此得到的好處,卻徹底地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大哥的努力表現感動了黃某。待“遠征軍”凱旋迴鄉之際,這一年的招生工作巳經開始了。宣傳隊解散時,唯有我大哥領到了一張蓋有縣革委大紅印的證明。上面寫着:羅某某同志宣傳毛澤東思想積極執熱情,成績突出。在此次招生工作中,可根據黨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作爲典型,予以優先推薦。
對所有知青來說,這樣一份證明在此人生的重要關頭,不啻是一道“御賜金牌”啊!
正是憑着這道“金牌”,我大哥才過五關斬六將,作爲一名中專預選生,一路順風地被推薦到了縣城。這時,全省各地來我縣招生的老師巳經雲集到縣城,集中住在縣革委招待所裏。他們理所當然地成了預選生們進攻的新目標。有關係的動用一切關係,郵電局業務量猛增,沒關係的則以錢物作武器,以圖在亂軍中殺出一條血路。預選生們誰都清楚,推薦到縣離跨進校門,水險山高,征途遙遠,三比二的比例,明白地提醒着他們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最終仍將遭到淘汰。
從知青躋身到預選生的行列裏,這一路征戰,他們巳經付出得太多太多:人格、尊嚴、甚至還有肉體。此時的情形正像他們經常在歌中唱到的:這是最後的鬥爭!
我大歌既無關係,又缺錢物,要讓招生老師垂青於他,當然是幻想。而且更讓他擔心的是,他的“御賜金牌”只能在當地幹部中起作用,在外地招生老師的眼中,它的份量就得大打折扣了。我陪着大哥到招待所轉悠了兩天,只見院壩裏、過道上到處是一堆一堆的預選生。臉皮厚的,主動進屋和招生老師套近乎,陪笑、敬菸、沒話找話說,逢迎巴結,無所不用其極。臉皮薄的如我大哥之類,則作壁上觀,神情沮喪,一副聽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樣子。
但是,我大哥並沒有陷入絕境,當他得知體檢時有特長的預選生還可以參加音樂、體育、美術、外語加試時,他立即欣喜地意識到,老天爺給了他改變命運的最好的機會!
最後一搏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參加音樂加試的四百多名考生長蛇般逶迤在縣師範學校音樂室的門外,每人手裏拿着一張編有號碼的小紙片,聽到叫號便依次進屋去考試。等候時,人人心神不定,考試完畢後從教室裏出來的人,大都垂頭喪氣,滿臉晦暗。
對我大哥來說,這一天是他一生中最盛大的節日。
當他提着小提琴盒,意氣風發地走進坐着三十幾位來自全省各地藝術院校、系科的“考官”的音樂室,健步登上講臺時,窗臺上、好像突然生出了密密簇簇的黑木耳。他們中不僅有大哥的親人,連大嫂也帶着嘯和怡從彌月沱趕來了——更多的,則是大哥的學生和崇拜者。
此刻,大哥站在講臺上,俯視着臺下濟濟一堂的“考官”們,內心充滿了自信。長期的音樂實踐和多年的宣傳隊生活鍛鍊了他,使他具有和其他考生截然不同的心態。許多人一進考場就猶如上刑場,面對正襟危坐,主宰着他們命運的“考官”們嚇得雙腿發軟,聲音哆嗦。而我大哥從不怯場,人越多,場面越大,他就越興奮,發揮得越是淋漓盡致,演奏得越是投入。這種唯我獨尊的心理素質對正常發揮自己的水平至關重要,——而且我大哥深知,在今天這樣的生死關頭,他別無選擇,只能厚顏無恥一往無前地上,謙虛和謹慎,無疑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我大哥從不畏懼,但是,他卻不能不激動。親人的目光如火石般烙着他,那是無言的期盼和渴望,期盼着他能用美妙的琴聲,爲家人換來果腹之食,暖身之衣,甚至更多……
“八十九號同學,你考什麼?”一位“考官”和氣地問他。
“主考小提琴演奏、音樂理論與創作。此外,我還發表了一些文學作品,詩歌、散文、小說都有,我把它們都帶來了,希望爲老師們提供一個參考。”我大哥毫不謙虛,一口氣報出一長串。然後,把登有他發表的各種作品的報紙刊物送上去。
這位“考官”匆匆翻閱了一下,又交給左右兩邊的“考官”們傳閱了一下,和他們低聲議論了幾句,隨後,對我大哥說道:“那就開始演奏吧。”
我大哥送琴上肩,借調弦的片刻鬆弛了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情緒很快地進入到一種藝術的氛圍之中,然後演奏起來。他首先演奏的是芬蘭大作曲家西貝柳斯的《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這是一支難度相當高的曲子,連一般的專業演奏員也是很難完成的。
琴聲一響,我大哥頓時將凡塵俗世人間煙火拋到了九霄雲外。聖潔的音樂籠罩了他的身心。臺下的“考官”、屋外的觀者,也被那渾如仙樂般的純美琴聲震憾了。隨着琴弓的運行、跳躍,細膩柔美處,似清麗哀婉的詠歎;渾厚舒徐展處,如空谷餘音般的深邃;激越亮麗的華彩樂章,則演奏得像火一樣的熱情輝煌。
我欣喜地注意到“考官”們嚴肅的臉上巳經出現了明顯的變化,有的瞠目結舌,有的如癡如醉!考場外突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是不能允許的。我心中頓時涌起一股熱浪,我清楚這是大哥的朋友、學生、崇拜者們在用這種方式替他助陣。他們希望這樣的掌聲能影響“考官”們的評分。
事實上,這又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因爲——準確地說,音樂加試巳經變成了一場我大哥個人的小提琴獨奏音樂會。居然有“考官”要求他繼續演奏了《吉普賽人之歌》、《塔克拉瑪干的春天》,甚至還有被打入封資修的《梁祝》。
演奏完畢,那位主持考試的老師不動聲色地說:“好了,八十九號同學,你可以下去了。”就這一句話,使我大哥從縹緲虛幻的雲空中突然跌落到現實的土地上。他的得意與自信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悽惶地望着臺下,眼中流露出每一位“考官”都能明白無誤讀懂的話——“求求你們,高擡貴手收下我吧!”
一出考場,我大哥心中虛空,腳步粘滯。剛上得操場,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八十九號同學,請你等一下。”
我大哥回頭一看,叫他的是一位緊隨他而出的看上去德高望重的“男考官”。
“啊,老師好。”我大哥趕緊向他哈了哈腰。
許多人滿有興趣地將他倆圍在中間。
“考官”先問了我大哥的名字,幾歲開始學的琴,練過些什麼教材,然後熱情地說:“我是四川音樂學院絃樂系的教師,剛纔,我看了你的演奏,坦率地講,我不是一個容易恭維別人的人,但是,我不得不說,你現在的琴藝,以及音樂文學方面的素養,連我們繫上的許多教師也是達不到的。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唔,你願不願意將來做一個專業的音樂工作者?”天哪,這喜訊來得猝不及防,刺激得我大哥差點當衆暈倒……四川音樂學院,那是大學,是天堂啊!
那一刻,我大哥看到親人們喜淚縱橫,他的學生和崇拜者們也都喜不自禁。
可他,卻彷彿在雲山霧海中浮游。他的表情滑稽,語言笨拙,一句話,他簡直不知道對這位救命菩薩般可親可敬的老師都說了些什麼。
體檢、加試完畢,我和大哥大嫂、孩子一起回到了彌月沱,一邊“堅持站好革命的最後一班崗”,一邊等候着錄取通知書。雖然我大哥現在巳屬“名花有主”,但過去曾受過的挫折,仍使他心有餘悸,總害怕又蹦出點意外,害得得他前功盡棄。白日裏,他荷鋤頭上工,整天丟魂落魄,神不守舍,眼睛總往着大路上飛。夜裏卻老做美夢,夢中的四川音樂學院,猶如《聖經》中描繪的伊甸園,而絃樂系,則成了金碧輝煌的玉宇瓊閣。
喜訊終於在焦急的盼望中從天而降!
1973年9月12日的中午,午飯後,我大哥坐臥不安,索性叫我陪他去15裏外的區公所打聽消息。兄弟倆剛走到涼風埡口上,一位站在黃桷樹下揮着手絹扇風歇憩的姑娘看了看我大哥,突然開口問:“嗨,你就是把小提琴拉得很霸道的羅某某麼?”
“對啊,我就是羅某某。”大哥趕緊回道。
我倆從口音裏聽出她是個重慶知青。
姑娘從黃書包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套,遞給我大哥,說:“給你,這是你的錄取通知書。區上的文書叫我順路帶到你們公社去的,沒想會在這半路上碰到你。”
我大哥雙手接過大信套,不敢拆。
“羅某某,我是川大中文系,在九眼橋,你是川音絃樂系,在新南門。今後到了成都,我們還要互相照顧呀。”
我大哥呆了。口吶吶而不能言,胸中倒海翻江。一剎那,他想起了16年前高考落榜時的悽惶,想到了自己撲爬跟斗的一生……眼中,淚花洶涌。
女知青理解地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中午時分,四野無人,陽光照耀得大地山川亮堂堂一片。蟬在青槓林裏懶懶地鳴唱。一隻拳頭般大色彩斑爛的秧雞在剛剛收割後的谷田裏蹦跳撒歡。
我大哥急促地拆開信套,將打印的錄取通知書匆匆瀏覽了幾遍……他突然害怕起來,難道,這又是在夢中?這樣的美夢,他巳經做得太多太多太久太久!他使勁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突然淚雨滂沱地向着我狂叫起來:“痛……天吶,這回不是夢!學蓬,是真的,我是個大學生了!”
我嚇壞了。我害怕大哥像那老年中舉的范進一樣樂得發瘋,趕緊喊道:“哥,回家吧,把這喜訊快點告訴大嫂!”
“不,你先回彌月沱給你大嫂報喜。我回縣城,我要讓家裏的人全都爲我高興一回!”
大哥一口氣跑了五十里路,一頭衝進縣城,衝進家門。
他瘋瘋癲癲的樣子肯定把正吃晚飯的父母嚇得不輕,怔怔地瞪着他。
大哥高揚着錄取通知書大喊:“爸爸、媽媽,四川音樂學院!我是大學生啦……我。我終於熬出頭啦!”爸爸哭,媽也哭,一家人喜淚漣漣哭成一團,驚得左鄰右舍都慌不迭趕過來關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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