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重出江湖親手設計政府定址引起質疑輿論譁然
蘇州博物館要擴建新館的消息,已經兩度成爲新聞焦點。
第一次轟動是在去年4月底,因爲蘇州市政府請動了早已宣佈退休的世界著名建築大師貝聿銘重出“江湖”,爲家鄉的博物館新館親手做設計,令蘇州人頗感榮光;但就在貝氏設計方案正向蘇州市民公示並徵求意見的最近一星期,新館又因傳出選址涉嫌破壞世界文化遺產拙政園和太平天國忠王府的消息,再次引動媒體譁然。
昨天,蘇州市政府有關部門專門就公示結果和選址問題召開新聞發佈會,正式對“涉嫌破壞古蹟”一事做出迴應,駁斥了此種說法,稱籌建新館的運作一直都是嚴格按照相關法令和程序辦事。
建新館究竟是否真將對拙政園和忠王府構成破壞,意見正反雙方都是言之鑿鑿。而答案自然只有一個。那麼,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老園林”提出異議
“貝老的設計是不錯的,關鍵是選的這塊地有問題。”率先對蘇州博物館新館的選址提出異議的,是蘇州園林局一位退休的高級園景師,名叫黃瑋。
黃瑋說,博物館建新館,本身是件好事,他贊成;但建新館要拆掉珍貴的古建築,他就要反對。
要明白黃瑋的觀點,先得對拙政園和忠王府有一個大致瞭解。
“去北京當然要逛頤和園,到蘇州豈能不遊拙政園。”印在拙政園入口處的這兩行大字,毫不含糊地擺明了拙政園的尊崇地位。作爲蘇州古典園林的典範之一,拙政園在上世紀90年代成功申報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它的東、中、西部花園及花圃和園林博物館均屬受保護的核心範圍。緊鄰拙政園的忠王府,則是現存最完整的太平天國王府建築,目前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蘇州博物館的所在地。黃瑋說,蘇州古典園林是江南私家園林的代表作品,又稱宅園,由住宅和花園組合而成,宅和園是一體的。如網師園、耦園、退思園和新修復住宅的藝圃,就是宅園完整保護的典範。
按照他的這種說法,實際上拙政園和忠王府是一家,拙政園正是忠王府的花園,忠王府則是拙政園的宅第建築。黃瑋認爲,爲了建新館而將拆掉的四五千平方米建築,正是忠王府西部的本體古建築,也就是侵佔了拙政園西花園的全部住宅原址。
黃瑋:現在只是保護不完善,拆了就永不復存
記者去現場察看時,發現規劃圖中被劃作蘇州博物館新址所在地的環境相當雜亂。既有居民住在其間,又有醫院、託兒所,幾幢現代的樓房雜在老房子中,很是扎眼。這就是黃瑋呼籲堅決不能拆除的“寶貝”嗎?
黃瑋的解釋說,這部分忠王府建築,由於歷史的原因,保護得並不完善。它本來是由平行佈局的正宅、庭園、祠堂、義莊組成,正宅是前後六進的深宅大院,而網師園的住宅也僅有四進。正宅的後兩進由博物館使用,保護完好;前四進爲平江區醫院
使用,由於歷史原因破壞嚴重,拆除了門廳、轎廳和後廳三進古建築,新建了曲尺形的醫用大樓。但黃瑋同時堅持認爲,這片建築依然具有極高的保存價值。在文管會、規劃局和園林局的共同努力下,基本保住了正宅的第三進住宅大廳,這座大廳面闊22米,進深19米,面積達418平方米。“據我所知,這是蘇州規模最大的住宅大廳。”黃瑋說。還有在住宅西側庭園中,受西洋文化影響而建的三間兩層洋房和部分古舊建築仍然完整,託兒所和居民住用的控保建築爲張家祠堂和義莊,都爲五六進的深宅大院。光緒三年最後購得這片宅院的主人———吳縣富商張履謙的第五代子孫,現在仍住在宅院的最後一進;當年管理張家祠堂的91歲高齡老人,也依然健在,居住於此。
“現在只是保護不完善,拆了就將永不復存。”黃瑋說得非常激動,“如果把這大批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古建築拆除或搬遷,進行任何建設項目,必將功不抵過。政府應該令有關佔用單位遷出,拆除違章建築,按‘修舊如舊’的原則保護修復這羣文物古建築,再加以合理使用。這樣,將來把這片區域一併補充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也是大有可能。”
政府部門:這只是個人意見
黃瑋的意見經媒體披露後,反響巨大。既有支持者振臂聲援,也令得蘇州市政府有關部門感覺到了被動和壓力。
“網上一傳播,海外都知道了,貝氏事務所深夜打電話來詢問情況。”蘇州市文廣局副局長陳嶸皺着眉說。
在昨天專門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蘇州市文廣局明確表態,黃瑋提出的僅僅是代表他個人的意見,考古界和文物界還有一些專家並不同意他的看法。作爲學術問題,研究討論、百家爭鳴是需要的,也是應該的,但對該項目的把握必須依法進行。
“拙政園在歷史興衰中更替頻繁,曾多次易主,屢有分割,增增減減,拆拆建建。特別是太平天國時期,興建忠王府,建築調整較大。拙政園的範圍、拙政園與忠王府的關係,歷來爭議較大。”
文廣局提出的觀點認爲,拙政園是蘇州更替易主最爲頻繁的一座私家宅園,至解放前夕已基本荒廢。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拙政園實際上是經過了歷代更替,到1960年才正式定型的。
而忠王府是從1860年6月太平軍攻佔蘇州後開始興建的,利用了原有的一些建築和宅基,費時三年半,至1863年蘇州失守仍未完工。很多專家對此進行考證研究,說法不一,甚至有專家認爲忠王府的範圍要廣到北寺塔附近。1961年國務院公佈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時,明確了忠王府的範圍主要包含官署部分。
“忠王府和拙政園由於歷史變遷原因,恢復至最大版圖已不現實。在科學研究論證的基礎上,國務院公佈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忠王府(編號003)和拙政園(編號121)是我們應該遵循的法律依據。1998年拙政園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時也作了明確界定。關於‘新館佔用了拙政園西花園的主要住宅原址,拆除其本體古建築四五千平方米’的說法不對。”文廣局給出的有關情況介紹中,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建設部調查組赴蘇調查
爭論中,焦點漸漸集中:博物館新館的選址究竟是否屬於忠王府?是否有保存價值?
政府部門最有底氣的證據,就是國家對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劃定。目前被圈入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忠王府,並不包括新館選址用地。
“我們蘇州人辦事最小心了,如果是國家重點文物,有九個腦袋我們也不敢動啊。所以現在我們完全是依法辦事,按程序一級級報批,不可能出現問題。”蘇州博物館新館籌建辦公室負責人這樣說。
而以黃瑋爲代表的一派專家學者,則拿出了詳盡的歷史考證,力證自己的觀點正確。黃瑋認爲,歷史的原因和管理體制的分隔,是造成這批寶貴的古建築沒有得到應有保護的原因之一。“長期爲蘇州博物館使用的忠王府中部主體建築,未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範圍,而我們蘇州園林博物館使用的忠王府組成部分建築,反倒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細想想這是什麼道理呢?兩家人管嘛。”
由於牽扯到已經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拙政園,這場爭論格外引人注目。
上週末,建設部派出了以城建司園林處處長曹南燕帶隊的五人調查小組,專門赴蘇州調查此事的來龍去脈。目前調查已經結束,不過最終的報告結論還沒有公佈。
記者採訪到調查組負責撰寫報告的林源祥教授,他是建設部風景園林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世界遺產研究委員會高級顧問。林源祥很爽快地談了對此事的“個人看法”。
“這個事情其實是比較清楚的。”林源祥說,調查中發現,黃瑋反映的情況是“基本屬實”的。從歷史上看,一直到1954年,忠王府還是比較完整的。後來因爲被佔用嚴重,導致忠王府一半列爲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另一半則未被劃入。“但這樣珍貴的歷史遺存還是不能拆,否則會破壞它的真實性和完整性,使其價值大打折扣。”林源祥說。
前期選址論證沒有不同意見
如果照林源祥所說,歷史事實如此簡單清楚,一目瞭然,爲什麼還會有這麼大的爭議呢?
面對媒體近期的質疑,蘇州市文廣局顯得有些委屈。文廣局副局長陳嶸告訴記者,政府對於新館的選址是十分慎重的。1999年6月,市委市政府就決定建設蘇州博物館新館,而選址問題直到2002年4月才最後確定。這期間,文化、規劃、建設等部門花了近三年的時間,先後對6個選址方案“進行過反覆的比較論證,召開過多次專家會議,廣泛聽取意見”。
文廣局用了“專家一致認爲”的字眼說:“新館應在老館(即現在劃爲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忠王府)的基礎上向西擴展,爲最佳選址方案。”
理由有三:一是有利於整治和改善拙政園歷史街區環境風貌。例如,其中的平江區醫院早就被列爲障礙性建築,計劃予以拆除,但由於動遷費用太大,一直未能實施,正可以借建新館之機完成。
二是該區域集中了拙政園、忠王府、獅子林等重要旅遊景點,在這裏建新館,有利於進一步形成文博核心區域。
三是利用老館,建設新館,可以節約近1/3的投資。
“那麼當時論證時專家中有沒有不同意見呢?”記者問。“沒有。”陳嶸說。
黃瑋的“工作”始終做不通
“前期的論證沒有請我。”黃瑋說,他第一次應邀參與相關會議,是2002年4月30日貝聿銘先生來蘇州考察並簽署設計合同的時候。當時貝聿銘先生要求召開兩個座談會,一個會請的是歷史、園林、建築等方面的全國知名專家,另一個則是蘇州市的地方專家。
“我很榮幸,當時成爲6個蘇州專家之一。去之前我已經得到風聲,說要佔這塊地方,但具體情形不清楚。到了會場一看牆上掛的圖,我就知道糟糕了。”
黃瑋說,他當時向規劃局和文化局的局長講了他的反對意見,但對方匆匆忙忙解釋了一下,意思是市裏已經好長時間做了很長時間工作了,是從多個方案裏選的,已經定了。
“會上我就想,怎麼辦?貝老是市裏請來的客人,我也很尊敬他,但是我是搞這個保護工作的,掌握第一手資料,不提怎麼行呢?我就講了兩個問題,其中一個我就說,博物館的選址很重要,選址好就成功了一半,這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因爲我覺得不方便直說不能在這個地方搞,所以就含蓄地這樣說了。我甚至把地形圖當場送給他,明明白白地表明這塊地是西花園的住宅區。”
但黃瑋現在有些後悔他的“含蓄”了,因爲貝聿銘雖然很客氣地接受了地圖,但並沒有引起他的重視。尤其是“挑戰”一說,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興致。
會後沒幾天,黃瑋從報紙上得知蘇州市和貝聿銘簽了協議,選址確定。這下他可着了急,開始給相關部門和領導寫報告、寫建議,給有關參與論證的著名專家寫信說明情況。當時身爲市政協委員的他還在政協會上慷慨陳詞,引起了政協領導的重視。
然而,真正擁有決策權的有關部門並沒有接受黃瑋的意見。
黃瑋說,自從去年4月30日的座談會後,他一有機會就反映蘇博新址的問題,政府有關部門始終沒有正面否定他提出的歷史考證結果,只是不斷地給他“做工作”。
“做工作”的人向黃瑋暗示的理由主要有二:
一、這件事情市裏研究論證的時間已經很長,是市裏前後好幾任領導定下來的事情,也已經有了相當大的投入。
二、能夠請到貝老“出山”,相當不容易,這樣的美事如果“攪黃”了,對“大局”不利。
“總是有人找我談話,我也想了,是不是我真的錯了?但我想來想去還是沒錯。寶貴的文化遺產毀了就沒了,不管毀約也好、浪費資金也好,什麼樣的代價,都只能看做交‘學費’。”
記者聯絡到著名古建築專家羅哲文,他也是去年4月30日第一次應邀參與蘇州博物館籌建新館的座談會。羅先生說,他當時去參加會議的時候,主要是對設計本身給出些建議,而且當時並沒有聽說有這樣的不同意見。而當他接到黃瑋的信後,他的感覺是已經“太遲了”。
爭論爲什麼總是遲到?
依照我國政府承諾的有關條約,“世遺”不能孤零零地單獨圈起來保護,它周圍的相應環境也必須與之共同留存。蘇州博物館新館的選址地雖不在“世遺”的核心保護區,但恰在緩衝區位置,如果需要發生變動,必須經過嚴格的報批程序。
國家文物局世界遺產處的王大民副處長告訴記者,遇到這樣的建設申請,他們要和世界遺產委員會取得聯繫,和他們達成共識後才作決定。如果必要的話,世界遺產委員會還會專門派專家前來調查。
王大民說,由於蘇州博物館新館項目的報批程序還沒有完成,目前並不能向媒體過多透露情況。
“世界文化遺產的問題,涉及國家榮譽,請給我們一點時間。”王大民語氣懇切地說。
爭論還沒有結束,調查還沒有完成,謹慎的官員和專家們都說,現在下任何結論都爲時尚早。但記者不禁想問,這場有關選址的爭論爲什麼沒有在三年前就開始,而是非要在設計方案都已數易其稿,甚至拆遷工作都已經開始的三年後才姍姍來遲呢?黃瑋是蘇州當地著名的園林專家,爲什麼長達三年的前期選址論證會竟一次也沒有請他?
蘇州市文廣局局長陳嶸的解釋是,論證主要是由文化、規劃、建設三部門牽頭進行的,而黃瑋的工作單位是園林局。
“蘇州市政府的選址工作是認真、慎重的,也是完全符合程序的,不過我們做保護工作,還是要慎之又慎。有時候,符合程序,未必符合科學。”建設部調查組專家林源祥在結束調查後,意味深長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