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和農村疏遠了,他們期待未來的同時,對愛慾的期待也提高了……
布吉鎮,深圳市重點衛星工業鎮,100平方公里的面積內共有1550多家工廠企業,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工廠森林”。巨大的市場吸納了來自全國各地麥浪般此起彼伏的打工者。現在這個數字是47萬。
在一個人均年齡只有27.4歲的年輕城市,青春是這些流水作業的工人們最大的資本。然而,青春不僅僅意味着可以透支的體力,更意味着憧憬、躁動、愛與被愛的渴望。
流水線上的愛情
刺耳的鈴聲突然打破死灰般的沉寂,整個走廊頓時喧鬧起來。一羣穿同樣短袖衫的女孩、男孩擁向一間昏暗的大屋子。不同於校園的是,這裏的喧鬧,只有腳步聲,沒有說笑聲。
走進屋裏,所有人都快速地坐下。四五排桌子上排列着一臺臺顯微鏡。很多隻手開始動作:拿起晶片,夾固好,對準顯微鏡鏡頭,右手握着類似鋼筆的工具,在細小的晶片上,逐一地點起來。
康元廠是一家專門生產發光二極管的工廠。這是生產車間裏一道工序:固晶。他們就這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早晨8點上班,12時10分下班;中午1時40分上班,5時40分下班;晚上6時加班到9時。周而復始。
阿蓮
一張異常潔淨的臉:杏仁般的眼睛透出光芒,緊嘟嘟的嘴巴微微向上翹,笑的時候,嘴角邊還會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像個城市裏純真的女學生。
可是,坐在操作檯上的時候,她看上去和周圍其他人沒什麼區別:毫無表情的面孔,機器般有節奏動作的雙手。她叫阿蓮。
17歲就從老家四川內江出來闖深圳,那時阿蓮初三還未畢業。從小生活在小村莊,阿蓮一直恪守祖輩的教導:女孩子行爲舉止不能太過隨便,否則會遭到別人指點。而眼前的阿蓮,已很難讓人想象她曾是個不敢和男孩說話的農村女孩。
“起初還有點害怕,不過出來闖蕩後,才什麼都知道了一點。”阿蓮常設想,如果家裏知道她在外面的生活,會作出怎樣的反應?她指的“事情”是未婚同居。
19歲的阿蓮和男友在廠外租了間約10平米的小房子。爲了瞭解有關的性常識,阿蓮曾專門跑到附近的書店泡了一天。“開始很擔心懷孕,但每次他都主動使用安全套。”說起這些話,阿蓮落落大方,儘管她的臉看起來還有些稚嫩。
與同伴相比,阿蓮算是快樂的,她的雙眼傳遞出這個信息——那種戀愛中女孩特有的神情。阿蓮的男友既是同鄉,又是同事。儘管如此,阿蓮對兩個人最終能否在一起還是沒有太大的信心,“只要眼前在一起開心就好”。
畢竟,大多數在工廠裏打工的女孩子還沒有阿蓮眼前的這份“開心”。
“拖糖”
流水線上的打工者背景大抵相似:來自農村,高中以下學歷,女孩佔大多數。除了來自廣東省內各縣,其餘以四川、湖南、廣西、江西四地居多。
在布吉鎮,很多打工者都稱工廠爲“安全島”。工廠地處深圳關口外,治安比關內要亂得多。好在工廠普遍是高牆院落,鐵門緊閉,感覺安全一些。
只是,安全保證的同時,情感也遭遇密封。“感覺很孤獨。”康元廠一位女工頗爲無奈地說道。她今年26歲,吃住都在廠裏。因爲害怕廠外“混亂”的世界,很少出去閒逛。“我工作的那條流水線,清一色女同胞。每天除了機器,幾乎不需要和人交流。下班直接回到宿舍,又是女兒國。如果不出去走走,甚至整天都見不到一個男性。”
康元廠有100多名工人,其中男孩子不到20人。這類“陰盛陽衰”的工廠在深圳比比皆是,有的工廠男女比率甚至高達1∶9。
手裏捧本名爲《怪怪嬌妻》言情小說的阿蘭,前兩天,剛吃過隔壁宿舍一個女孩發的“拖糖”。一旦兩個人在工廠裏發過“拖糖”,就意味着向大家宣佈戀人關係。或許對這個經常流動、生活不穩定的人羣來說,結婚太過奢侈,只有慶祝“拍拖”(談戀愛)了。
今年已經吃過6次“拖糖”的阿蘭,每吃一次就覺得心裏“酸”一次。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會忍不住去想:如果有一個同鄉男孩,和我在一個城市打工,相距不太遠,下了班兩個人牽手散步,邊走邊聊,哪怕他長得不怎麼樣,掙錢也不多,我都樂意嫁給他!
不過,夢想終究只是夢想。工廠裏女孩子們的業餘時間通常是這樣度過,“一個人躺在牀上或坐在牀邊,聽收音機,來回翻閱言情小說,好像找不到事情做的樣子。”阿蘭說。
寶貝
布吉鎮的工廠裏有種說法:一包瓜子就能把女孩“搞掂”。因爲“好想談戀愛”是大多數花季少女的心聲,趕上公共假期或者節日,她們渴望被關愛呵護的心思就更熱切。還有一種說法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相會就要傾情奉獻。
所以在布吉鎮的工廠,男工們都被稱作“寶貝”,通常是二三名女工同時喜歡一名男工。康元廠不久前剛剛發生了兩個女孩爲爭奪一個男孩大打出手的事情。有了很大挑選餘地的男孩們,下了班聚集一起,討論最多的就是:哪個女孩最靚;最近又在和誰“拍拖”;如何把女孩“搞掂”。
1/4的薪水
阿蓮最好的兩個女伴也都和男友住在一起。其中一個女孩,開始和廣西人“拍拖”,半年就分手,很快又和一個四川男孩住在一起。廠裏一些已婚的女工們都不免會叨上幾句:“剛出來頭兩年,老想這些妹仔怎麼這樣開放。現在見多了,太正常了。”
阿蓮告訴記者,在廠裏也有玩得很瘋狂的女孩子,以來自湖南、江西兩個地區的居多。“她們經常去蹦迪,跳交誼舞。舞場裏非常混亂,不過能結識很多在社會上混的人。”工廠外面,沿街佈滿各類商店小鋪,整個鎮子看上去很繁華。鎮上本地人口不過才幾萬,做生意的居多。
即便晚上加班到9時,這些“玩得瘋狂”的女孩子,還會禁不住誘惑,精心打扮一番,跑出去。她們有的被打工仔或者老闆包養。其中也有走上歧路的。
通常在生產車間裏,如果按勞動數量計發工資的話,這些打工者月收入少的700-800元,多的1100-1300元。而從事性交易的話,一個晚上很輕鬆就能賺幾百元。工廠附近的舞廳、卡拉OK,就潛伏着專門聯繫這樣交易的人。
不久前,深圳當地媒體專門派記者到工廠暗訪,瞭解到在有些工廠,女工多數有性經歷,有的甚至多次墮胎。
“有個廠子的女工一般每個月至少拿出近1/4的薪水來買避孕藥具,而她們的薪水也不過在300元至600元之間。”深圳市計劃生育協會的工作人員武清萍說。
春節的“坎”
在記者接觸的打工者中,將近80%左右的人都表示最終是要回到家鄉尋找配偶,他們普遍認爲外面的感情不牢靠,“有時候甚至連對方是否結婚了,都不知道。”康元廠裏大多數女孩子表示不願意找本地人,“廣東男人大男子主義,看不起外地人,有些仗勢欺人。”
每年春節過後,是工人們大規模流動的一個“坎”:有的不能忍耐外面的艱苦生活,返鄉後就不再出來;有的通過熟人關係,跳到別的廠去結識新人;也有的回家得以和家鄉戀人或另一半團聚,返城後發現懷孕,準備生孩子的只好辭職回家,等生完孩子交給父母撫養,自己再出來。
農村人根深蒂固的鄉土觀念,使很多打工者都有這樣的心結:蓋房子。這也是支撐他們奮鬥的最大信念。出來打拼幾年,首要是掙錢,等攢夠一筆錢就回家鄉蓋房子。蓋房子少則花七八萬,多則十幾萬。
然而不少打工者早就攢夠了蓋房子的錢,卻遲遲沒有回去。
出來兩年半,阿蓮很少回家。她說家鄉門前有條小河溝,下過雨後整個村子的路就變得泥濘不堪,“那裏經常停電,回去後無所事事,很無聊。”
18歲的廣西女孩燕兒再也不願意過原來那種整天對着太陽,在地裏曬得像黑炭一樣的生活,“我媽媽16歲結婚,17歲生我,我的小學同學也都結婚了,她們整天想着柴米油鹽的事情,把我煩得要死。每次回家,村裏都是風言風語地議論,是不是嫁個香港人,或者有錢人?”燕兒每次回家,逢人就說有男友,“反正他們也不知道真假,要是說沒有,纔不會有人相信呢。”
深圳的摩天樓、購物廣場、熙攘的車流人羣取代了他們對鄉村的記憶。
在青春的角逐中
近年來外出打工的人羣當中,女性比例不斷上升。現在,每10個農村流動人口中就有4個是女性,其間未婚者佔絕大多數。如果以此比例推算,專家估計,中國有3000萬到4000萬的農村女性在城市中流動。在她們中間,一個未婚的大齡羣體已經出現。
同樣來處不同去處
中國社科院譚深等人的研究表明,無論男女,只要進入城市,他們對婚姻愛情的期許都提高了。同樣是期待的提高,在女性這裏會產生比較強烈的衝突,越是優秀的女子身上,這種衝突也就表現得越充分。
一般來講,男孩子城市化的程度慢一些,通常在3年之後,看起來他還像個農民工。女孩子在8個月之後看起來就像城市人了。這時她可能比城市人打扮得還要妖豔一些——零點調查公司研究員袁嶽這樣說——因爲適應城市的能力不同,進入城市的農村男孩和女孩日後的婚姻走向也大大不同。
男孩子在城裏找到婚姻的可能性不大,他們更多是返回鄉村去找一個女孩結婚。進入城市的農村男孩可能找到家鄉比較好的女孩。一個農村男孩的期待不會和他的現實婚姻產生多大沖突,對他而言,職業地位的提高、機會的增多意味着婚姻選擇的多樣性也比以前增加。
而一個有外出打工經歷的女子,一般來說不會回鄉去找那些沒有外出打工經歷的男子,她們會認爲他們“土頭土腦”。通常進入城市的女孩子心就高了,不大可能回村去找了。她們有幾種選擇:一是選擇城市中的較低端的男性,這樣就解決了她的城市身份問題;二是選擇一起出來打工的同鄉;三是尋找其他地方流動來的男子;四是可能流落風塵。
找城裏人的,一般來說找到的是城裏的弱勢,這就是移民社會中高端女性銜接上一個低端男性的規律,而男孩子更有可能是尋找低端社會中的高端女性。一個在外鄉有優異表現的打工妹,如果能夠找到一個比她還要出色的男子、且又比較容忍她,那麼她有可能獲得進一步的發展。如果是一個差一些的,那麼就有可能限制她的發展。男性配偶的狀況往往是她發展的上限。
譚深曾有一個打工妹朋友,18歲的高中生,人很聰明,長得也漂亮,寫得一手好字,對未來有非常好的發展計劃,隻身去過西藏,但是有幾年的時間譚深再也聯繫不到她了,後來輾轉得到她的下落,原來她已經結婚了,丈夫不願讓她再出來做,她對未來很不滿意,但又很無奈。
青春之後何處爲家
現實情況是,外出打工的女孩很難找到符合她們標準的男人,有些人就一拖再拖地耽誤了下來。在未婚大齡女子羣體中的人,大都是農村女性的優秀者、高層打工妹、技術性人才,或者已經通過打工有了點自己的事業。譚深說盡管她們來自不同地方,掙錢有多有少,層次也不盡相同,但痛苦都是一樣的。
在現行的戶口制度下,理論上她們還是應該回農村的,但實際上她們回不了農村。像她們這麼大的年齡,回到農村“孃家”是沒有位置的。農村的女孩大了,“婆家”纔是她的去處,但她沒有婆家。
她留在城市也很難,在城市裏呆下去的惟一條件是她必須有一份工作,沒有工作就無法活命。但城市只要她們的青春,殘酷的流水線甚至只要她們18歲到二十四五歲的六七年,大齡的她們在這場青春的角逐中,往往是被淘汰的對象,城市也沒有她們的立身之地。
她們就這樣成了一羣回不了農村又不能留在城市的沒有家的人。
沒有未來的情感
在深圳、廣州密集的外來工宿舍裏,或者工廠的棚戶裏,一些二十三四的女孩擠在十八九歲的女孩中間,過着鬱悶的生活。
在譚深做打工妹調查的十年中,曾經多次看到和接觸到這樣的女孩,她們對婚姻愛情充滿美好的嚮往,但又找不到更好的人,即便是結了婚,也有可能是用個人的前途、未來進行交換。
結果有的女孩被人包養起來做了“二奶”,譚深說最令人關心的是這些做了“二奶”的女孩今後的出路是什麼,可惜眼下“還沒有找到追蹤的途徑”。
分析這些女子的生存狀況,譚深爲她們的選擇總結出這樣幾個原因:擺脫艱辛的打工生活;尋求相對穩定的收入;尋求暫時的安定感。不排除其中有真的情感,但是這個情感是沒有未來的。(本文涉及的工廠、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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