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百歲生日。
巴金的百年生活是一個驚心動魄的百年,他的生活充滿了血和淚,充滿了起伏跌宕,完全是一個有良知的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典型遭遇和最好寫照。
在巴金的心中,裝著許多讓他懷念的親人和朋友,在這些人裡他最為思念的是與他朝夕相伴了近三十個春秋的妻子蕭珊。
一
蕭珊的原名叫陳蘊珍,1920年出生於浙江的寧波。她比巴金小16歲,中學時代在上海度過。蕭珊思想激進活躍,喜歡讀中外文學作品,一直是學校學生會裡的積極分子,在認識巴金前,曾經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校方開除。蕭珊回寧波幾個月後又來到上海,這次她又考進了歷史悠久的上海愛國女中,憑著自己的纔華她很快得到了老師的賞識。
蕭珊也像許多年輕人那樣喜歡巴金的作品,作家小說中的人物命運和故事情節,常常使她情不自禁地沈浸在情感的旋渦中不能自拔,她真想見見這個讓她如此崇拜的大作家,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寫出這些震撼人心的作品的。蕭珊是抱著冒昧的態度給大作家巴金寫的第一封信的,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能真的收到巴金的回信,一個大作家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女學生的回信。
巴金和蕭珊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36年,地點是上海的新雅飯店。那天中學生蕭珊驚訝地發現,心中崇拜的大作家和偶像原來是一個個頭不高,滿口四川腔,說話頻率很快,又不善言辭的中年人。而巴金也發覺,這個給他寫信的大膽的誠懇熱情的小姑娘,不僅純潔可愛,而且有著一雙可以透徹心靈的美麗大眼睛。
巴金和蕭珊的通信是在平等相敬的前提下進行的。巴金就像成熟的朋友和兄長一樣對待這個闖入了他生活的『陌生的十幾歲的女孩』。蕭珊在信中說巴金給了她生活的勇氣和戰斗的力量,巴金則稱她的勇氣和力量是社會磨練出來的,而他只不過是個『過著平凡生活的軟弱的人』。蕭珊受到『一二·九』運動的鼓舞,給巴金寫信:『我拋棄了個人主義的孤立狀態而走向集體的生活中。我愛群眾,我生活在他們中間,是的,我要把個人的幸福建築在勞苦大眾的幸福上,我要把我的生命和青春獻給他們。』巴金從蕭珊給他的一封封信中感覺到這個陌生的女孩漸漸地成熟起來了,他激動地在給蕭珊的信中說道:『你看,現在是你給了我勇氣……那麼讓我來感謝你吧。』
晚年巴金在懷念蕭珊時感慨地說:『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年、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
坦誠的交往,相互的信任,彼此的鼓勵使蕭珊這位讀者最終走進了巴金的生活。同樣,作為讀者可信賴的作家,巴金也成了蕭珊生命中的一半。數十年裡,蕭珊始終是巴金最忠實的讀者,在蕭珊的書櫃裡一直珍藏著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巴金文集》,這十四卷書的每一本的扉頁上都有巴金的『送給蕭珊』的工整字跡。當中國現代文學館正式成立後,巴金把這套簽贈妻子的《巴金文集》連同其他一大批珍貴的書籍文物都捐贈給了現代文學館。
1937年,『八一三』的戰火燒到了黃浦江邊,憤怒的上海灘沈浸在抗日救亡的熱浪中。那天,巴金約蕭珊來到黃浦江邊,兩人並肩而立,久久地凝望著對岸炮彈爆炸後燃起的熊熊大火,心中充滿了悲憤。他們商定要用各自的行動來支持和投身抗戰洪流。回去後,蕭珊參加了青年救護團,她和同學們一起勇敢地到戰地醫院當護士,沒日沒夜地搶救前方送下來的傷員。巴金則以筆為槍寫文章編抗戰刊物支持上海的將士們抗擊日寇。這段血與火的日子,對巴金和蕭珊都是難忘的。
巴金後來把這段經歷寫進了抗戰三部曲之一的《火》中,小說裡那位個性鮮明的女主人公馮文淑,就是以年輕美麗純真的蕭珊為人物原型的。《火》第一部第二章裡馮文淑在戰地醫院工作的情節,取材於蕭珊當年以慧珠為筆名發表的小說《在傷兵醫院裡》,而這篇小說又是取材於蕭珊的親身經歷。
高中畢業後,蕭珊提出要跟巴金一道為抗日工作,做一名戰士!巴金同意了。
抗日戰爭爆發的最初兩年,蕭珊跟著巴金過著顛簸奔忙的生活,吃了不少的苦。他們到過武漢,又去了廣州,走到哪兒,哪兒都充滿著戰爭的火藥味兒,走到哪兒,哪兒都激蕩著抗日救亡的民族激情。1938年9月,日軍進攻廣東,從大亞灣登陸後直逼廣州。國民黨當局決定放棄廣州。直到10月20日,巴金和蕭珊纔和幾個朋友一道在炮聲中匆匆撤退出城,他們想去當時文化人聚集的桂林。第二天,日軍就佔領了廣州。
在輾轉去桂林的路上,他們幾乎每天都在死亡的陰影下生活,到處是逃難的人群,到處是焚毀的房捨,到處是敵機的轟炸,到處是橫陳的屍骨。巴金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記錄下來,匯成了一本《旅途通訊》,第二年出版時,他在扉頁上寫下這樣一句話:『獻給L·P。在我疑惑不安的日子裡,這個朋友的友情溫暖了我的心。』這部書是獻給蕭珊和同行者及所有朋友的。在國家危難的時候,是朋友們給了巴金勇氣和力量……
抗戰八年,巴金和蕭珊的戀愛卻談了不止八年,直到1944年的春天,兩人纔決定結婚。此時巴金已經40歲了,而蕭珊也有27歲。
二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像一場巨大的災難從天而降,使得千千萬萬善良的人們猝不及防。
在這個動亂的社會上,巴金和蕭珊也沒有幸免。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被一下子從浪尖打到了谷底。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莫須有的罪名,恐嚇抄家,紅衛兵的銅頭皮帶,一夜之間兩個善良人成了罪人、賤民、牛鬼蛇神。日子真的難過極了。對於強加給巴金的罪名,蕭珊怎麼也想不通,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師長、朋友和伴侶了,她堅信,李先生是好人!她在給老朋友的孩子的信中這樣寫道:『我不相信李伯伯是壞人。』
那時候,紅衛兵常來抄家,每次,身體柔弱的蕭珊總是勇敢地站在前面,竭盡全力地保護著家中的其他人,她已經完全顧不上自己的精神和肉體上遭受的煎熬與摧殘,只想不顧一切地保護巴金,使他能夠挺過去。
白天,巴金經常被揪斗。每逢夜晚來臨,巴金拖著受盡屈辱的身軀疲憊地跨進家門,一看到妻子蕭珊關切撫慰的目光,白天的一切磨難頃刻去了大半。在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一個了解他、愛護他、給他以生命活力的人,這個人就是他的愛妻蕭珊。在這方小天地裡,他還可以盡情地傾吐內心的一切委屈、苦悶和悲憤,這對於一個幾乎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太重要了。
巴金是這樣回憶那段非人的歲月的:
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要服兩粒眠爾通纔能夠閉眼,可是天將發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啊!』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啊!』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堅持就是勝利!』
『堅持就是勝利』,這是從一顆溫柔而又無比堅強的心中發出的最響亮的聲音,這是真正的同生死共患難啊!
有一段時間,巴金每天要去作協的『牛棚』接受改造,蕭珊每天天不亮就要送他出門,她陪著巴金走到公共汽車站。車來了,上車的人多,很擠,巴金擠不動,蕭珊就用纖細的雙手和雙肩用力地推著巴金微駝的後背,使盡全力將他擁進車門,竭力防止他摔下來。她是在用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心力支橕著不使他倒下來!在那個不尋常的年代裡,一個善良純潔的女性做出這樣超乎尋常的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啊!
蕭珊終於還是被壓垮了。
巴金得知妻子蕭珊患了癌癥的消息時,正在『五七乾校』過著半強制勞動生活。乾校在海邊,海風在漫長的夜裡肆虐地搖撼著茅草屋,惦念著病妻的巴金整夜無法入睡。沒有幾天時間他就明顯地消瘦了,在精神煎熬中的巴金幾次申請請假回上海照顧病中的妻子,都遭到上面的拒絕。直到夏天蕭珊的病很重了,他纔得到『恩准』趕回妻子的身邊。
巴金回到上海的第二天,蕭珊就住院了。他回憶蕭珊離家住院前的情景:『她穿好衣服等待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見這裡的一切。我送她走,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再也沒有其他的語言能更好地表現此時此刻巴金和蕭珊心中的酸甜苦辣了。而此時蕭珊想的最多的還是巴金的事,她聽別人說,『老巴』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
蕭珊住進了上海的中山醫院的肝癌病房後,巴金每天都要在蕭珊的病床邊待上大半天,蕭珊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有時兩人輕輕地、短短地說上幾句話,更多的時間只是長久地默默地對視著。巴金後來回憶說:『這是1966年8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最後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在『文革』之初,巴金曾經說過,想以自己的『十四卷邪書』(指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十四卷《巴金文集》)為代價來換取和蕭珊在一起的一個寧靜的夜晚,但是終不能實現。現在,蕭珊卻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換取了半個月和巴金在一起的、最後的短暫平靜又充滿了痛苦和幸福的時光。蕭珊真的捨不得離開巴金,臨進手術室前,她戀戀不捨地拉著巴金的手說:『這下我們要分別了。』
手術後的第五天,蕭珊悄悄地去了。她離去時巴金剛好不在醫院,巴金的兒子李小棠得了肝炎,那天上午,防疫站要到家裡消毒,蕭珊的表妹臨時接替巴金和孩子到醫院守護蕭珊。中午,巴金在家裡剛剛端起飯碗就接到了醫院的報喪電話。巴金立刻趕到醫院,走進病房已是人去床空。蕭珊已被白布包裹著送進了太平間。巴金再也見不到蕭珊的面容了,他只能彎下腰,用手輕輕地拍拍人形的白布包裹哭喚著蕭珊的名字。
蕭珊的告別儀式是在龍華火葬場舉行的。沒有朋友,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少數親友和女兒的幾個同學參加。在一片傷心的哭聲中,痛苦的巴金在愛妻的遺體前照了相。他在想:這可是最後一次合影了。
巴金永遠忘不了蕭珊那雙明亮美麗的大眼睛,他覺得那雙熟悉的眼睛始終在注視著他。他一直想寫一部描寫知識分子坎坷生活道路的長篇小說,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就是巴金心中永遠明亮q的那雙眼睛。
摘自《一個小老頭,名字叫巴金》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劉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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