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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在廬山查閱圖書 |
毛澤東是偉大的革命家,也是學識淵博的學問家。孜孜不息的讀書生活伴隨着毛澤東的一生,和他的革命生涯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我從一九五○年冬到一九六六年夏,給毛澤東管理圖書報刊,歷時近十七年,直接和間接地瞭解到毛澤東讀書生活的一些情況。這些情況,儘管是片斷的、零碎的,但是把它們介紹出來,對於瞭解和學習毛澤東是有價值的,對於今天的兩個文明建設也是有意義的。
-酷愛讀書,廣收博覽
毛澤東從幼年起,就勤奮好學,酷愛讀書。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的讀書慾望愈來愈強烈。爲了增長知識、開闊眼界,爲了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他常常廢寢忘食地閱讀古今中外的各種書籍。後來,即使在最艱苦最緊張的革命戰爭環境,他也總是不忘讀書。到陝北以後,毛澤東通過各種渠道,盡一切可能,從國民黨統治區購買各類書報。到了延安,他的書逐漸多起來了,並有專人替他管理。他的書起先放在離住處不遠的一排平房裏,後因日機轟炸,搬到一個很深的窯洞裏,保護起來。毛澤東十分愛惜自己的書。有一次,他的一些書被別人搞散失了,他非常生氣,這件事他一直沒有忘記。一九四七年從延安撤退的時候,別的東西丟下了很多,但是他的書,除一部分在當地埋藏起來以外,大部分,特別是他寫了批註的那一些,經過千辛萬苦,輾轉千里,以後搬到了北京。這些書是毛澤東藏書中最寶貴的一部分,是研究毛澤東思想的珍貴資料。
全國解放後,毛澤東讀書的條件好了。在我接手管書不久,毛澤東就提出,要把解放前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出版的所有圖書都給他配置起來。這個要求顯然是難以實現的,後來實際上也沒有做到。但是他對書的酷愛,給了我極深刻的印象。當時毛澤東的書總共還不到十個書架,經過十幾年的建設,在我離開這個工作崗位的時候,也就是一九六六年夏,他的藏書已達幾萬冊,建成了一個門類比較齊全、又適合毛澤東需要的個人藏書室。這裏要特別提到,爲建設毛澤東的個人藏書室,田家英所做的貢獻是不應當忘記的,他是花了很多心血的。沒有他的指導和具體幫助,建成這樣的圖書室是困難的。毛澤東的藏書,除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魯迅的全集以外,一些著名類書和叢書,如《永樂大典》(部分,影印本)、《四部備要》、《萬有文庫》(部分)、《古今圖書集成》,以及各種世界名著翻譯叢書等等,基本上配齊了。就個人藏書來說這不算少了,但仍不能滿足毛澤東的需要。他還經常要我們向一些圖書館替他借書。一九五八年夏,北京圖書館換髮新的借書證,我們特地給他辦了一個。北圖的同志出於對毛澤東的敬重,把他的借書證編爲第一號。
毛澤東讀書的範圍十分廣泛,從社會科學到自然科學,從馬列主義著作到西方資產階級著作,從古代的到近代的,從中國的到外國的,包括哲學、經濟學、政治、軍事、文學、歷史、地理、自然科學、技術科學等方面的書籍以及各種雜書。就哲學來說,不但讀基本原理,也讀中外哲學思想史,還讀邏輯學、美學、宗教哲學等等。這裏稍爲多介紹一點毛澤東對宗教方面的著作和文章的閱讀情況。他對宗教問題是比較重視的。代表中國幾個佛教宗派的經典如《金剛經》、《六祖壇經》、《華嚴經》以及研究這些經典的著述,都讀過一些。對於禪宗的學說,特別是它的第六世唐朝高僧慧能的思想更注意一些。禪宗不立文字,通俗明快,它的興起,使佛教在中國民間廣爲傳播。《六祖壇經》一書,毛澤東要過多次,有時外出還帶着,這是一部在慧能死後由慧能的弟子編纂的語錄。哲學刊物上發表的講禪宗哲學思想的文章,毛澤東幾乎都看。基督教的《聖經》,他也讀過。毛澤東閱讀宗教經典,既作爲哲學問題來研究,也當做羣衆工作問題來看待。他說:“我贊成有些共產主義者研究各種教的經典,研究佛教、伊斯蘭教、耶穌教等等的經典。因爲這是個羣衆問題,羣衆有那樣多人信教,我們要做羣衆工作,我們卻不懂得宗教,只紅不專。”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毛澤東在一個文件上寫了一個批語,說:“對世界三大宗教(耶穌教、回教、佛教),至今影響着廣大人口,我們卻沒有知識,國內沒有一個由馬克思主義者領導的研究機構,沒有一本可看的這方面的刊物。”“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寫的文章也很少,例如任繼愈發表的幾篇談佛學的文章,已如鳳毛麟角,談耶穌教、回教的沒有見過。不批判神學就不能寫好哲學史,也不能寫好文學史或世界史。”再以科學技術書爲例。從各門自然科學、自然科學史,直到某些技術書籍,毛澤東也廣泛涉獵,而對生命科學、天文學、物理學、土壤學最有興趣。一九五一年四月中旬的一天,毛澤東邀請周世釗和蔣竹如到中南海做客,曾對他們說:“我很想請兩三年假學習自然科學,可惜,可能不容許我有這樣長的假期。”
毛澤東常常說,一個人的知識面要寬一些。一九五八年九月,張治中陪同他一起外出視察工作。有一天,在行進的列車中,毛澤東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冶金工業的書。張治中詫異地問他:“你也要鑽研科技的書?”毛澤東說:“是呀,人的知識面要寬些。”毛澤東經常用這句話教育在他身邊工作的同志,不論是做祕書工作的,做警衛工作的,還是做醫護工作的。一九五七年他親筆寫信給他的祕書林克,要他“鑽到看書看報看刊物中去,廣收博覽。”
毛澤東跟書籍可以說是形影不離。在他的臥室裏,辦公室裏,游泳池休息室裏,北京郊外住過的地方……都放着書。每次外出也帶着書,在外地還要借一些書。杭州、上海、廣州、武漢、成都、廬山等地圖書館,都留下了毛澤東借書的記載。
毛澤東有一個習慣,每到一個地方,必先做兩方面的調查。一是向人做調查,詢問當地的政治、經濟、文化、人民生活等現實情況;一是向書本做調查,瞭解當地的歷史情況、地理沿革、文物掌故風土人情以及古人寫的有關當地的詩文。
一九五八年三月,毛澤東首次到成都,主持中央工作會議。三月四日下午,一到這個蜀漢古都,立即要來《四川省志》、《蜀本紀》、《華陽國志》閱讀。以後,又要來《都江堰水利述要》、《灌縣誌》等地方誌書籍,還在書上批、畫、圈、點。會議期間,他親自挑選唐、宋兩代李白、杜甫、蘇東坡、陸游等十五人寫的有關四川的詩詞四十七首,明代楊基、楊慎等十三人寫的十八首,連同《華陽國志》,一併印發給與會同志。三月八日他曾借閱楹聯書十餘種,其中有杜甫草堂的對聯,還有孫髯作的昆明大觀樓長達一百八十字的對聯。毛澤東對這幅長聯甚爲讚賞,他能背誦如流。清人樑章鉅在《楹聯叢話》中,認爲此聯“究未免冗長之譏也”,毛澤東頗不以爲然。他在對此書的批語中寫道:“從古未有,另創一格,此評不確。近人康有爲於西湖作一聯,仿此聯而較短,頗可喜。”毛澤東生前多次到杭州,工作之餘,常常借閱當地的地方誌、當地古人的文集和詩集。例如,他借閱過宋朝林逋(和靖)的詩文集,明朝于謙的文集、傳記和有關的小說。林和靖,就是那個隱居西湖孤山,一生不做官,種梅養鶴,被人稱爲“梅妻鶴子”的詩人。于謙,愛國名將,做過明朝的兵部尚書。毛澤東在杭州還要過歷代古人寫的有關西湖的詩詞。當時在杭州從事文史工作的葉遐修,收集了自唐至清詠西湖的詩兩千多首,從中選出二百首,編成《西湖古詩集粹》,抄送毛澤東閱覽。
毛澤東的讀書習慣幾乎滲透到他的生活的各個方面。或者探討一個問題,或者參觀了一個展覽會,或者得悉科學技術上有什麼新的重大發展,以至看了一齣戲,往往都要查閱有關書籍,進一步研究和學習。一九五八年,劉少奇曾以唐朝詩人賀知章《回鄉偶書》一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作爲古代官吏禁帶家屬的例證。毛澤東覺得不妥,爲查明此事,不僅翻閱了《全唐詩話》等書,還特地查閱了《舊唐書·列傳》的賀知章傳,發現賀傳中並無不帶家屬的記載。毛澤東隨即寫信給劉少奇,陳述自己的看法,並送去載有賀傳的那本《舊唐書》。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四日,毛澤東與周培源、于光遠談哲學問題,在講到地動說時,毛澤東說,宋朝辛棄疾寫的一首詞裏說,當月亮從我們這裏下去的時候,它照亮着別的地方。晉朝的張華在他的一首詩裏寫道“大儀斡運,天回地遊”。這首詩叫《勵志詩》。隨後要我們找出載有這兩篇詩詞的書給他。辛棄疾在《木蘭花慢》詞中有這樣兩句:“可憐今昔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意思是說,從我們這裏西邊沉下去的月亮,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另有一個人間,那裏剛好見到月亮從東方升起呢?毛澤東認爲,這些詩詞裏包含着地圓的意思。一九五八年七月二日,毛澤東在中南海瀛臺參觀一機部的機牀展覽,回到住所,就要我們給他找兩本書:《無線電臺是怎樣工作的》、《1616型高速普通車牀》,這是他在參觀時看到的。一九五九年一月二日蘇聯發射了一枚宇宙火箭,六日他就要了幾本關於火箭、人造衛星和宇宙飛行的通俗讀物。
毛澤東的學問很淵博,但他總覺得自己的知識不夠。他碰到不懂的東西,或者讀一些有關的通俗小冊子,或者請教專家,或者查工具書。在讀書學習上,毛澤東無止境地追求着,一步一步地開拓自己的知識領域。
五十多年前,毛澤東說過一段很精彩的話:“有了學問,好比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很遠很多的東西;沒有學問,如在暗溝裏走路,摸索不着,那會苦煞人。”這或許是他的經驗之談吧!毛澤東所以能夠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戰略眼光寬廣一些,成爲一個傑出的革命家、思想家、戰略家,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就是他有淵博的學問和豐富的知識。對於這一點,凡是與毛澤東作過長談的人,包括外國的一些學者、記者和政界人士,都是表示欽佩的。
說毛澤東博覽羣書,並不是說他廣泛涉獵了一切方面的書籍。例如,外國文學作品,除了《茶花女》、《簡·愛》、《羅密歐與朱麗葉》等少數的名著外,他讀的很少;中國的現實文學作品也讀的很少;至於經濟管理方面的書,特別是國外有關社會化大生產管理方面的書讀的更少。這一情況,不能不使他的思想受到一定的侷限,產生某些不利的影響。毛澤東讀書也不是平均使用力量,而是有所側重,有所偏愛。他最重視、最喜歡閱讀的是馬列著作、哲學、中國歷史和中國古代文學。
-“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毛澤東常引用孟子的一句話:“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裏說的書,是指《書經》。毛澤東把它推而廣之,及於其他,就是說,不要迷信書本,讀書不要盲從,要獨立思考。他要求身邊同他一起讀書的同志,在看完一本書或者一篇文章之後,總要提出自己的看法和理解。毛澤東在他寫的大量讀書批語中,提出了很多新穎的見解,做出自己的評價,有些見解和評價是相當精闢的。毛澤東認爲,讀書既要有大膽懷疑和尋根究底的勇氣和意志,又要保護一切正確的東西,同做其他的事情一樣,既要勇敢,也要謹慎。他不僅對待中國古書是這樣,對待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也是這樣。毛澤東對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評價是比較好的,但他在建議各級幹部學習這本書的時候,強調要加以分析:哪些是正確的,哪些說得不正確或者不大正確,哪些是作者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毛澤東在閱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時,發表了大量評論性的意見,提出自己的許多觀點;但他自己認爲,這還只是跟着書走,瞭解他們的寫法和觀點。他認爲,應當以問題和論點爲中心,收集一些材料,看看他們的論文,知道爭論雙方的意見或者更多方面的意見,做進一步的研究。他說,問題要弄清楚,至少要了解兩方面的意見。
毛澤東的早年同學周世釗,在談到毛澤東青年時代讀書情況時,說毛澤東有“四多”的習慣,就是讀得多,想得多,寫得多,問得多。這個“四多”正是反映了毛澤東酷愛讀書而又不迷信書本,具有獨立思考和追根究底的精神。
-使看書佔領工作之外的時間
毛澤東是一個讀書不知疲倦的人。讀書忘記睡覺,讀書忘記吃飯,是常有的事。他曾經號召我們的幹部,要養成看書的習慣,使看書佔領工作之外的時間。他要求別人做的,自己首先做到了。
讀者可能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毛澤東每天管很多國家大事,哪有時間讀那麼多書?要知道,毛澤東的工作效率是很高的,讀書的效率也是很高的。他有過人的精力和驚人的記憶力,加上深厚的知識基礎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所以讀得快,記得牢,理解得深。毛澤東給人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不論讀一本書,看一篇文章,還是同別人談話,他能迅速而又準確地抓住要點,抓到問題的實質。在他身邊工作的一些同志感受更深。讀者大概都讀過《毛澤東選集》第四卷最末幾篇評美國白皮書的文章。白皮書是一九四九年八月五日發表的,不到十天,於八月十四日毛澤東就發表了他寫的第一篇評白皮書的文章《丟掉幻想,準備鬥爭》,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連續發表四篇評論文章。他抓住並針對白皮書的一些要害處,揭露了美國當時對華政策的帝國主義性質,批評了國內一部分人對美國的幻想,並對中國革命的發生和勝利的原因做了理論上的說明。再舉一個小例子。有一次,他要看拿破崙傳,選了幾種翻譯過來的本子。跟他一起讀的同志一本還沒有看完,他卻三本都看完了。毛澤東每天睡眠的時間很少,像工作起來常常晝夜不眠一樣,讀書也是如此。他幾乎把一切工作之餘可以利用的時間都用於讀書了。
毛澤東的才能和智慧,是付出了艱辛的勞動換取來的!它是毛澤東豐富的革命實踐經驗的昇華和結晶,也是毛澤東一生勤奮好學、博覽羣書結出的碩果。
-活到老,學到老
“活到老,學到老”,這是毛澤東常說的一句中國俗話,他自己就是這樣做的。
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毛澤東在中央黨校的講話中說過:你學到一百歲,人家替你做壽,你還是不可能說“我已經學完了”,因爲你再活一天,就能再學一天。你死了,你還是沒有學完,而由你的兒子、孫子、孫子的兒子、孫子的孫子再學下去。照這樣說,人類已經學了多少年呢?據說是五十萬年,有文明史可考的只有兩三千年而已。以後還要學多少年呢?那可長哉長哉,不知有多少兒孫,一代一代學下去。這裏,毛澤東把學習(認識世界)的主體,由個人推延到整個人類。客觀現實世界運動永遠不會完結,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也永遠不會完結。
晚年的毛澤東,身體衰老了,視力減退了,但讀書學習的精神絲毫未減,追求知識的慾望不見低落。一九七三年,他在大病恢復後不久,還同科學家楊振寧談論物理學的哲學問題。一九七四年,他以極大的興趣同李政道討論“對稱”等深奧的物理學問題。他還說:“很可惜,我年輕時,科學學得太少了,那時沒有機會學。不過,我還記得年輕時非常喜歡讀湯姆生的《科學大綱》。”一九七五年他的視力有所恢復後,又重讀《二十四史》,重讀魯迅的一些雜文,還看過《考古學報》、《歷史研究》、《自然辯證法》等雜誌,並且提出給他印大字本《化石》雜誌和《動物學雜誌》。到一九七六年,他還要英人李約瑟著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一至三卷)。根據當時爲毛澤東管理圖書的徐中遠的記載,毛澤東要的最後一本書是《容齋隨筆》(這是毛澤東一生中比較喜歡讀的一部有較高價值的筆記書),時間是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六日。他最後一次讀書的時間是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也就是臨終前的那一天的五時五十分,是在醫生搶救的情況下讀的,共讀了七分鐘。
五十多年前毛澤東在延安的一次演說中講過一句話:“年老的也要學習,我如果再過十年死了,那麼就要學九年零三百五十九天。”毛澤東以自己的實踐,實現了他五十多年前所作的諾言。這位偉大的革命家兼學問家,幾乎是在他的心臟快要停止跳動的時候,才結束了他一生中從未間斷過的讀書生活。
選自《毛澤東的讀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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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在火車上看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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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與胡繩、田家英等一同研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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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在廣州和有關同志研究《毛澤東選集》第四卷的編輯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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