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棣、春桃作家夫婦花費2年時間,對他們所在的安徽省50個縣的農村,做了深入的地毯式採訪,終於在今年年初推出了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農民調查》。書中他們沒有粉飾太平,而是真實地告知公衆很多殘酷的現實,這裏僅選取1993年一件驚動中央的丁作明之死一案,正如兩位作者所說:“我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與隱痛。”
騷動的路營村
利辛縣是解放後才劃出的新建縣,是個六不管的貧困地區。本來就夠偏僻落後的,再加上1991年那場特大洪災的襲擊,家家窮得叮噹響。1993年,眼看春節就要臨近了,全村算下來人均年收入不到400元,可上邊派下來的各項負擔加起來每人居然攤到103元1角7分。村民丁作明看在眼裏,便悄悄地做了一件別的路營人不敢做的事。
他花了幾個晚上把收集到的中央的新政策,整理成一份通俗易懂的材料,然後就去各家各戶“宣講”。他一字一句地把國務院最新的規定讀給村民聽:收取農民的提留款不得超過上年人均純收入的百分之五。“明擺着,村裏從我們這兒收取的提留款大大超過了這規定,我們要到鄉里討個公道!”
這天,丁作明就同其他七位村民找到鄉黨委,向書記李坤富反映村民們的問題並提出查賬的要求。李坤富看了看丁作明遞上來的“提留”表說:“是多提留了。兩天後給你們答覆。”
兩天過去了,鄉里沒有動靜;在一次有路營村幹部和黨員參加的幹部會議上,鄉黨委分管政法的副書記任開才,突然要路營村支部書記董應福就多收提留款的問題在會上作個“交待”。董應福頓時火冒三丈,聽說是村民把他告到了鄉里,要查賬,就懷疑村裏有人眼紅他蓋起的幾間大瓦房,當即講了狠話:“有人要清我的賬,還有的狂到要扒我的房,我看誰敢?除非他不要命了!”
轉眼到了農曆正月十八,許多村民沉不住氣了,而丁作明整個年都忙着寫控告信。正月十八的夜裏,村民們你八角、我一元湊足路費,悄悄地把丁作明在內的八位村民代表送出村。
縣委辦公室汪主任很快向縣委書記戴文虎作了彙報。縣委的答覆讓丁作明一行十分滿意:“我們會盡快讓鄉里落實清賬小組的事,對路營行政村幹部的賬目進行清查。”然而一個可怕的災難正在前面等着丁作明。
發生在派出所的慘案
這年二月十一日,農曆正月二十,路營村副村長丁言樂知道丁作明向縣裏反映了他和負責計劃生育的妻子貪污提留款和計劃生育罰款的事,就故意找碴兒,同丁作明發生口角並要與他扭打。就在丁作明閃身的當兒,丁言樂撞了個空,一頭跌進旁邊的莊稼地裏。他便以“被丁作明打傷”爲幌子,一個下午先後六次找上門,要打丁作明。
這時,路營村的支部書記董應福出面了。他將丁言樂安排進了鄉醫院。隨後,丁言樂的妻子孫亞珍又以分管計劃生育的身份,向鄉長康子昌、鄉黨委副書記任開才遞上了揭發材料,聲稱“丁言樂因計劃生育工作抓得認真被丁作明毆打致傷”。
而這天縣委辦公室的通知已經到了,要求紀王場鄉黨委和政府儘快安排清賬小組,對路營村幹部的賬目進行全面清查。這是康子昌和任開才都無法接受的,於是,他們當即指示鄉派出所對丁作明進行嚴肅處理。
丁作明坦坦蕩蕩地走進了派出所。
這以後發生的事情,公開的傳媒至今沒有作過任何披露,所幸的是,有關方面曾整理出一份內部的文字材料,在這次調查中,我們見到了這份充滿血淚與恐怖的“報告”。
派出所副所長彭志中喊來治安聯防隊員祝傳濟、紀洪禮和趙金喜,命令三人立即把丁作明關進派出所非法設立的“留置室”。
丁作明被押進黑屋後,他大聲責問彭志中:“我沒犯法,你爲什麼關我?”
彭志中於是讓三位治安聯防隊員給丁作明一點顏色看。
祝傳濟又到宿舍向王進軍傳達彭志中的指令,要他馬上趕過去,務必將丁“拿下”。紀洪禮、趙金喜按照彭志中和祝傳濟的授意,把丁作明從“留置室”押至值班室,讓丁作明拉馬步,丁作明不依,就衝上去連推帶搡,逼着丁作明就範。
這時王進軍手拎一根桑樹棍進了門。
王進軍操起桑樹棍劈頭蓋臉就掄過來。丁作明左閃右躲,結果臂上、腰上連遭猛擊,每中一棍,都痛得他脫口喊出聲。桑樹棍不久就打裂了,又很快打斷了,但王進軍仍然不罷休,擡起腳將丁作明踹倒,隨後改用電警棍,猛擊丁作明的雙腿,逼着丁作明跪到地上去。就在丁作明已無招架能力,王進軍也打累了的時候,紀洪禮的獸性也開始發作了,摸起一根半截扁擔撲了上去。他同樣發瘋地朝丁作明的腰部、臀部一陣猛抽。這樣沒過多久,丁作明就不再呻吟了。
就這樣,王進軍、趙金喜、紀洪禮,三個喪失人性的治安聯防隊員,在丁作明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的狀況下,又輪番毒打了二十多分鐘。
丁作明冤死驚動中央
當清賬小組中的村民在派出所找到丁作明時,丁作明已是奄奄一息。丁作明七十歲的父親丁繼營一下就跪倒在兒子跟前。丁繼營和查賬小組的村民一道,急急忙忙把丁作明送往鄉醫院治療,鄉醫院的醫生不知所措,只得連夜將他轉往利辛縣醫院進行搶救。
第二天上午八時,丁作明被確診爲脾破裂大出血,醫院給丁作明緊急輸血,然而,回天乏術,一切都太晚了。丁作明終於在搶救他的縣醫院的手術檯上停止了呼吸。
丁作明帶頭向縣裏反映農民負擔在派出所被人活活打死,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讓紀王場鄉的父老鄉親感到震驚!
丁言樂聽到風聲,一家老小早逃出了路營村,此時已是人去屋空。而副所長彭志中,以及紀洪禮、趙金喜和王進軍,一個個也都各自躲藏了起來。
村民情緒越發變得激憤,決定直接去縣裏。就在路營村村民準備上路時,附近的路集、彥莊、李園、朱園、常營村的村民,也聞訊趕來,加入進來。這支由路營村出發的上訪隊伍還沒抵達縣城已彙集了三千多人。
當時的利辛縣委和縣政府也不敢怠慢,十萬火急地上路攔截,怕情況失控被壞人利用,他們對這一事件處理得也還積極認真,只是對消息嚴密封鎖。然而,這事還是被傳了出去。甚至在安徽省委書記和省長還不知情時,已經驚動了中央。
將這事捅上了天的,是新華通訊社安徽分社記者孔祥迎。孔祥迎是因爲別的採訪任務去利辛縣的,獲悉“丁作明事件”之後,他深感震驚和痛心。他迅速改變了採訪計劃,頂着一連串的壓力和干擾,深入調查,很快把事件真相寫成一篇“大內參”,這篇調查報道全文刊登在送往中央最高決策層的《國內動態清樣》上。
當安徽省政府辦公廳的同志接到國務院祕書長陳俊生打來的電話,不禁呆住了。陳俊生不僅留下自己辦公室和住宅的電話號碼,還把他在中南海內部的“紅機號碼”也提供出來。安徽省政府辦公廳的同志深知案情的重大,把電文緊急發給了阜陽地委和行署。
利辛縣委書記戴文虎這時才知道,紀王場鄉的這件事“婁子捅大了”。他最後還是採取了息事寧人的辦法。在不到24小時的時間,利辛縣委、縣政府就向省委、省政府寫出報告:丁作明的死,純粹是由一般的民事糾紛引發的,與農民負擔無關。
回覆的電話當即打給了陳俊生。陳俊生接到安徽作出的這個結論,疑竇頓生:新華社的記者“謊報軍情”?陳俊生把問題交給新華社回答。安徽分社回答總社的態度十分堅定:爲了澄清事實,請求中央直接派人調查。
一個由中央紀委執法監察室、國務院法制局、國家計委、國家農業部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等組成的聯合調查組迅速組成,他們沒同安徽省各級領導打招呼,從北京一路南下,直接開進了紀王場鄉路營村。
中央特派員的眼淚
2000年10月30日下午,在安徽省委大樓的一間辦公室裏,當了17年省農經委副主任的吳昭仁談起了當年聯合調查組來安徽的那段往事。
他說聯合調查組的負責人是中紀委執法監察室的曾曉東主任。曾曉東當年在談起利辛縣農民的生存狀況時,眼淚止不住地就流了出來。這個細節,給吳昭仁的印象可以說是刻骨銘心。曾曉東一邊流着淚,一邊搖着頭。他告訴吳昭仁:“我們實際調查到的,其實比新華社記者反映的情況還要嚴重!整個路營村都很困難,只有村支書和幾個村幹部住的是瓦房,有兩個生產隊連續幾年就靠賣血爲生,苦到這個樣子,各種各樣的負擔還沒完沒了,大大超出中央規定。丁作明只是因爲反映了農民負擔過重,就被活活打死!”“反映問題的農民見到我們,首先就是長跪不起,有的竟是步履蹣跚、白髮蒼蒼的老人。”曾曉東的心受到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震撼。
丁作明的死,引起中央的重視無疑是空前的。就在丁作明慘死後的第26天,即1993年3月19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就聯合下發了《關於減輕農民負擔的緊急通知》;接着,同年6月20日,國務院就在京召開了全國減輕農民負擔工作會議。這以後,僅僅又只過了一個月的時間,7月22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再次聯合發出《關於涉及農民負擔項目審覈處理意見的通知》,將涉及農民負擔有強制、攤派和搭車收費行爲的有關項目,被取消、暫緩執行、需要修改或堅決予以糾正的,計122項之多!
安徽省阜陽地區中級人民法院,於同年7月2日,在利辛縣城公開審理了在“丁作明事件”中負有法律責任的6名罪犯。依法判處王進軍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判處趙金喜無期徒刑,紀洪禮有期徒刑15年,彭志中有期徒刑12年,祝傳濟有期徒刑7年。
同時,爲嚴肅黨紀、政紀,阜陽地委和行署,在此之前,還分別做出了以下決定:給予利辛縣委書記戴文虎黨內警告處分;副縣長徐懷棠行政降職處分;紀王場鄉黨委書記李坤富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鄉黨委副書記、鄉長康子昌留黨察看、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處分;鄉黨委副書記任開才撤職處分。
2001年2月,我們走進了丁作明的家。當地政府雖然爲這個不幸的家庭免徵了農業稅,可是生活卻依然過得十分艱難。
丁繼營老人已蒼老得無縛雞之力,他拿出過去的《判決書》和收據告訴我們,《判決書》上判決的附帶民事賠償,至今沒有兌現,他們多次找過阜陽地區法院執行庭,並在幾近一貧如洗的窘境中,交納了執行費。但時隔七年的賠償款,至今杳無音信。
丁作明母親丁路氏現癱瘓在牀;丁作明愛人祝多芳在一次外出拉化肥時摔斷了右臂,基本上不能再幹重活。三個孩子被學校照顧可以免繳學雜費用,但十四歲的丁豔和十二歲的丁衛,還是中途輟了學,過早挑起生活的擔子。
丁作明以他年輕生命的隕落,震驚了中央,從而使得九億農民終於有了呵護自己的尚方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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