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中國的一名犯罪學專家,趙可開始國內“黑社會性質犯罪”研究,至今已有13個年頭了。1991年10月,趙可參加了聯合國在莫斯科舉辦的一次打擊有組織犯罪的國際會議。當時,在我國,一般犯罪團伙發展迅速,黑社會性質組織雛形初露;90年代中期,有組織犯罪在我國呈現出不斷髮展的趨勢,黑社會性質的犯罪活動越來越猖狂,越來越隱蔽,一些黑惡勢力甚至已完成罪惡的“原始積累”,開始向某些經濟領域滲透,並與政權機關中的一些腐敗分子相結合,以求生存和發展。
“越來越多的黑社會勢力披着公司和企業的合法外衣,私下幹着非法生意和實施各種嚴重的刑事犯罪活動;有的甚至竊取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頭銜,與部分地方官員沆瀣一氣,獨霸一方。”十幾年時間裏,趙可見證了中國黑惡勢力的萌芽與成熟。
記者:在您看來,現代“黑社會”的雛形從何時開始萌芽?
趙可:最初的“黑社會性質組織”產生於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如遼寧營口市蓋縣的段氏四兄弟爲首的犯罪組織,就是當時產生的一個家族型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典型代表。段氏四兄弟及其母親爲核心,5個親友爲骨幹,網羅了20多個地痞流氓,結成擁有武器和現代化交通工具、通訊工具的具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集團。該集團豢養了10多條狼狗,敲詐勒索,隨意關人禁閉,強行賭博(誰有錢,就同誰賭),積累了120多萬元的犯罪資金。更爲惡劣的是,他們還將20多名政法幹警強拉下水,在當地稱霸一方,無惡不作。
進入90年代中期,類似的黑惡勢力越來越多,並逐漸由打打殺殺的初級犯罪組織發展到身份越來越隱蔽的黑社會性質犯罪集團。不過在2000年之前,雖然出現了較多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但國內還未出現“黑社會性質犯罪”的判例。直到2000年後,隨着司法解釋的明確,開始出現了黑社會性質犯罪的判例;到目前爲止,相關判例已上百個。
記者:您在1999年曾做過有關黑社會調查,那麼根據您的研究,目前國內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分佈情況如何?
趙可:根據我接觸的材料,黑社會性質犯罪比較嚴重的是在經濟發達地區和城市,而且大部分集中在東南沿海;在經濟次發達地區(如中原、東北、華南和西南的某些地方),黑社會性質組織漸少;而在經濟落後地區,黑社會性質組織相對較少。
記者:關於現代“黑社會”形成的根源,有人認爲是歷史和現實的雙重因素。那麼,您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趙可:現代“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形成,確有其歷史根源,解放前的上海灘“青紅幫”和四川的袍哥等,都屬於黑社會;但我認爲,影響現代“黑社會”產生的最主要根源還是要在現實社會生活中去找。
首先是經濟上的原因。四川成都以李建明爲首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它通過虛報註冊資本設立空殼公司,以此爲據點聚集不法之徒,進行強迫交易、敲詐勒索、合同詐騙等,進而演變發展爲黑社會性質組織。去年熱播的電視連續劇《黑洞》中展現的黑暗內幕,在現實中是確實存在着的。
其次是社會心理和社會道德根源。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的不協調,個人收入水平和消費水平的差距拉大,造成了社會心理的不平衡和一些人對社會的不滿和疏遠感。當他們不能或者不願通過合法手段獲取財富時,便利用非法手段達到目的。這種社會心理比較普遍,客觀上也促發了黑社會勢力的形成。
如湖南麻陽的張治成黑幫。張治成等人於90年代初從湖南省麻陽到廣州打工,他們先是在建築工地幹活,有時飯也吃不飽,當他們看到工頭有大把大把的鈔票,又有美女相伴、轎車接送時,心理逐漸不平衡。他們夢想不勞而獲、享受榮華富貴,於是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再次是組織根源。80年代以來,團伙犯罪迅速發展起來;從1983年開始“嚴打”,每年全國都要摧毀各種犯罪團伙數萬個,甚至十多萬個。但團伙犯罪並未因此而減少,新的犯罪團伙又滋生並發展起來。那些慣犯和累犯認識到,僅靠打打殺殺達不到目的,於是新的團伙組織更嚴密,分工更明確,少數犯罪團伙漸漸生成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組織。
最後是腐敗根源。我們看到,腐敗現象和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形成條件在很多方面是相通的。因此,如今的腐敗現象易被黑社會勢力利用,形成政治“保護傘”,從而客觀上保證了黑社會勢力的存在和發展。沒有官員腐敗,真正意義上的黑社會就不會存在。如賴昌星走私集團,我們就認爲是一種類型的“黑社會性質團伙”。他有合法的企業,而且保護傘不僅來自地方。
記者:據您所知,目前的黑社會性質犯罪具有哪些特性?
趙可:首先,它的組織結構簡單,組織規模小,成員人數少。在組織方式和組織結構上,它們雖與典型的黑社會並無多大差別,但相對比較簡單。組織成員少則3-5人,多則數十人,上百人的犯罪組織很少見。
其次,經濟實力小,存在時間短。在我國,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的犯罪所得多者不超過數百萬元,而犯罪收入超過千萬元的數量極少。其中絕大多數根本沒有什麼經濟實力,它們還處在犯罪資本原始積累時期。
在內地,現存黑社會性質組織只有十多年的發展史,由於政府採取了強有力的打擊措施,減緩了惡性發展的勢頭。就目前情況看,一般的有組織犯罪組織從其產生到滅亡也不過3-5年。
再次,勢力範圍小,活動區域有限。在我國內地,黑社會性質組織雖佔有一定地盤,有一定勢力範圍,但其活動區域確實有限,真正跨地區、跨省區建立的犯罪組織幾乎沒有發現。
最後,我國黑社會性質組織絕大多數頭目直接指揮和參與犯罪活動。根據我們1993年對55個黑社會犯罪組織的調查資料,有96.4%的組織頭目直接指揮和參與具體犯罪活動,只有3.6%的頭目躲在幕後操縱;而根據1997年對33個這樣的犯罪組織的調查,有63.4%的頭目直接指揮和參與具體犯罪活動,有36.6%的躲在幕後操縱。這一變化說明,一方面,黑社會性質犯罪逐步趨向成熟,加快了發展步伐;另一方面,絕大部分黑社會性質犯罪仍處於其“幼雛”階段。
記者:近來,“涉黑”案件頻頻發生,遼寧盤錦“8·29”涉黑案剛剛審畢,甘肅蘭州的“馬家軍”又被押上了被告席。不久前,湖南永州則爆出一個拉攏警察、內部等級森嚴的黑社會性質集團。這是否意味着目前的黑社會性質犯罪有了新的發展趨勢?
趙可:目前,黑社會性質犯罪正向高級形態發展。在連續不斷的嚴厲打擊下,犯罪組織的組織方式更加詭祕,犯罪經驗更加豐富,犯罪手段更加狡猾,反偵查能力和自我保護能力在不斷提高,犯罪的策略性、計劃性、隱蔽性在加強。
而且,越來越多的犯罪組織頭目躲在幕後,不直接參與犯罪活動,所以即使一些犯罪組織的頭目和骨幹分子被揭露,也很難受到應有的打擊。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捲土重來。
我們注意到,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正加速滲透到各經濟領域和政治領域,以合法掩護非法,並尋找一定的保護傘,因此,他們的經濟實力不斷增強,犯罪活動難以被揭露。爲了獲取更大的經濟利益,我國的有組織犯罪正在發生新的變化。
有的利用犯罪收入投資企業,開辦公司,以“董事長”、“總裁”、“總經理”等頭銜和合法身份招搖過市,以表面上的合法生意掩蓋犯罪活動,如瀋陽的劉涌黑社會性質犯罪集團;有的躲在地下,製造、運輸、販賣和走私毒品,僞造貨幣,製造和販賣假煙假酒;有的通過賄賂手段,與政府部門和執法機關內部的腐敗分子勾結,編織了一張祕密保護網,並在其保護下,進行走私、逃稅等犯罪活動。
現在看來,黑社會勢力除了尋求政治“保護”,而且還希望自己有一定的權力,同時還想使自己的骨幹成員打入權力部門。這已逐步變爲他們的行動了。根據調查資料,在個別地方,犯罪組織的頭目開始參與地方基層政權領導人的選舉,有的已當上村委會領導,有的被選爲基層人民代表,也有的已滲透進了執法機關。
更有甚者,一些犯罪組織的頭目爲了其長期的生存和發展,便以合法身份和合法企業的名義開辦社會慈善事業,捐助社會福利機構,進行教育投資等活動,以獲取社會地位和社會的信任。這是目前比較“高級”的黑社會性質組織。
記者:您認爲最有效打擊黑社會性質犯罪的辦法是什麼?
趙可:我認爲是反腐敗,打擊保護傘。反黑必先反腐。我認爲這是最重要的打擊手段。另外,完善和修改現行刑法,最好制訂專門的反黑法律,建立證人制度,包括專門的反洗錢的法律、有關證人保護的法律制度,並完善經濟領域的法律法規,堵住制度上的漏洞。同時,在公安偵查系統內培養一批專業化的反黑隊伍,加強打擊黑社會性質組織力度。最後,加強與我國港澳臺地區的合作和國際合作,共同打擊跨境和跨國的有組織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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