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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澤湖區漁民撈着被污水殺戮的死蟹,幾多無奈幾多淚 |
污水襲來
7月22日上午,江蘇省盱眙縣河橋鎮貓湖村一個叫劉傑的7歲小男孩像平日裏一樣離開母親,歡快地奔到家附近的七裏湖戲水,幾分鐘後,聽到他的哭喊聲後跑到湖邊的母親驚呆了,昨天還清澈的湖水一夜之間變爲褐黃色,冒着泡沫,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
劉傑已經爬出水面,光着屁股站在岸邊,他的身後,成羣的魚浮出水面,成堆的螃蟹從水中爭恐着逃往岸邊,但許多未及爬出水面便已死去,一隻鴨子吞食了一條漂白的魚,慘叫着在水面撲騰,很快耷拉下腦袋一命嗚呼。
小男孩渾身火燒一般刺痛,母親趕緊用水缸的清水給他沖洗,但他仍舊很快起了一身紅疙瘩,奇癢難耐,一抓就破皮潰爛。
善良的農民後來才得知,因淮河支流沙潁河、洪河、渦河上游局部地區突降暴雨,沿途各地藏污閘門被迫打開,不想5億多噸高濃度污水,形成長達133公里的污染團,奔襲直下“掃蕩”了淮河中下游。
先是7月18日,淮河最大支流沙潁河、河南漯河、周口和安徽阜陽等地相繼開閘放水,在洪水的推動下,閘內積存的污水成團下泄。當晚,污水團先頭進入淮河干流,長僅數公里,此後,隨上游水量增加,污水下泄量加大。
污水團7月20日流經淮南,中午到達蚌埠市淮河閘,形成總長133公里帶狀體,滿河暗黑,怪味燻人,綠藻類迅速繁殖,漂浮水面。污水團以每小時3到4公里速度緩慢推進,在蚌埠附近與沿河下泄污水匯合,大大超過1994年7月污水團總長90公里長的“歷史之最”.
淮河干流江蘇段全長70公里,流經盱眙匯入洪澤湖,而七裏湖位於安徽與江蘇的交接處,正是污水團襲擊江蘇的首站。
8月3日,記者採訪當天,劉傑剛輸液回家,渾身上下傷疤累累,一雙心有餘悸的眼睛躲在媽媽懷中,看着堤下的湖水。
貓湖村村民劉培根介紹,全村54戶養殖戶受災,8000多畝水面全軍覆沒,幾乎每戶都損失了幾千斤魚、蟹。突遭橫禍的農民來不及反應,趕緊下水撈魚,試圖減緩損失,但是立即被污水薰得近乎昏厥,有人險些從船上跌入水中。
眼看態勢發展下去會鬧出人命,7月24日,劉培根衝進湖中,將養殖戶們從水中勸了上來。養殖戶們流着淚放棄了,眼睜睜望着所有的魚蟹在3天內死光,湖面上一片死魚死蟹,臭氣熏天不能住人,至今不少人仍是頭昏腦漲。
污水在七裏湖滯留8天,村民不敢飲用湖水,從15公里外的鎮上運水燒飯,儘管如此,農民們的手腿還是因爲撈魚時觸及污水,紅腫潰爛,很多人至記者採訪時仍未癒合。
破產賣船
劉培根告訴記者,他承租了900畝湖面,價值60萬元的魚、蟹在這次污染中全部死光,而養殖戶吳昭水家撈上來的死魚蟹大概有3000斤,沒撈上來的大概還有五六千斤,虧損30多萬。劉培根一籌莫展,他說,這裏原先有90多戶養殖戶,但3年來,屢遭淮河污水禍害,有40多戶陸續退出,我3年來虧損200萬元,今年連老本也倒貼進去了。
“上游污染源一天不切斷,這裏就一天不得翻身,只要有洪水,我們就受災。我們已經商量了,不敢再在這裏養殖了,準備另謀生路。”
養殖戶們以前開的都是大船,現在幾乎都將大船賣掉換成了小船,一個叫劉培勇的村民原來有一條100噸的大船,家就安在船上,但3年來虧損150萬元,2003年被逼無奈將船賣掉上岸,還債後的餘錢只夠爲77歲的老母親砌一座茅草房。
記者在烈日下的七裏湖畔採訪,堆積得如同小山似的一座座死蟹、死魚堆散發着一股股濃烈的腥臭味,蚊蠅營營不散。
丁倫武的老闆已經跑掉十多天,他焦急地拉着記者去看死蟹的慘烈。這個49歲的農民跟着老闆養了6年水產,見證了淮河水質的“陰陽無常”,也見證了無數養殖業老闆的衰敗。
他告訴記者,老闆租了900畝湖面養殖魚蟹,五六年前每年還能賺十幾萬,但最近3年一直虧損,都怨淮河污水,上游年年泄洪,七裏湖年年受污染死掉一批魚、蟹。
“去年虧損16萬元,老闆貸款30多萬元,再將50多萬元老本全部貼進養殖場。”今年是三四年來螃蟹長勢最好的一年,雨水充足,水草豐盛,丁說,老闆本想打個翻身仗的,誰料又遭此浩劫。
污水團到後第二天,看到水面上密密麻麻的一層死蟹,老闆絕望了,他給丁倫武扔下一句:“這裏我不要,交給你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淮河中上游流域流傳着一首民謠: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水質敗壞,80年代魚蝦絕代,90年代身心受害……
如今,下游七裏湖邊的一些村子,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一堆老人孩子對着淮河無奈搖頭。
污水團過後的下游地區,一夜間傾家蕩產的漁家婦女唏噓聲不斷,許多負債累累的漢子絕望地望着淮河的湯湯之水。
靠湖買水
7月22日,污水的前鋒隊繼續向洪澤湖逼近,當天下午,在盱眙淮河公路橋上,數千羣衆目睹了污水團的過橋場面,震人心魄,魚蝦等水中生物驚恐地奪命奔逃,一條條一尺多長的河魚跳到岸上逃生。
河蚌死了,螺螄死了,一名目擊者接受採訪時描述,污水前沿淺黑髮亮,中間褐黃,表面水藻眼睜睜地又長出了一層,而渾濁的後續“部隊”則沿着淮河主幹道浩浩蕩蕩向洪澤湖開進了兩天。
污水甚至連河堤上的植物也未能放過。8月3日,污水過後一個星期,記者在洪澤湖堤上遠眺,昔日綠意盎然的洪澤湖岸邊仍是枯黃一片。
洪澤縣老子山鎮是淮河入洪澤湖的最後一道關口,7月21日,老子山水產品市場交易在驕陽下還是如火如荼,洪澤湖漁民還沒有意識到一場災難正在迅速向他們襲來。
21日晚,66歲的周廣來將白天收來的一萬多斤魚倒進水網內,提上一桶清澈的淮河水洗完澡後睡覺。就在他沉浸在夢鄉時,污水團悄然抵達老子山,月色中完成了對老子山水域生靈的殺戮。第二天清晨,周廣來跨出船艙傻了眼,一萬多斤魚全都翻了肚。
一波污水將漁民們辛苦半年的勞作一舉抹殺,周廣來告訴記者,沒有污染時,每天都能收到一兩千斤魚,盈利兩三百元,但如今水下已經沒有一個生靈,連一斤小魚都很難收到。
漁民李洪損失15萬元,他怨聲載道,安徽只要一泄洪,我們就受災,我們這裏沒有污染源,都是上游作的孽。
守着洪澤湖沒水吃的諷刺畫面又在這裏上演,漁民們此前一直用洪澤湖的水洗澡,用洪澤湖的水燒茶做飯,但現在不得不吃5元錢一桶的廉價純淨水,李洪苦笑,洪澤湖魚米之鄉的老百姓不得不像極度缺水的西海固農民一樣,夏天不洗澡。
污水一路開進,所到之處魚蟹死光,到了洪澤湖時發酵得比醬油還濃,腥臭一片。
淮河進入江蘇一分爲二,一條出洪澤湖南端的三河閘在揚州東南的三江營匯入長江,一支經蘇北灌溉總渠經扁擔港注入黃海。
洪澤湖是我國的第四大淡水湖,水產品豐富,自古就有日出鬥金之說,爲保護洪澤湖的水產資源,下游關閉了蘇北灌溉總渠,逼着污水經由三河閘,這樣洪澤湖只是被“刮傷了一條右臂”,而洪澤湖東北下游地區的湖泊也免於受災。
一路殺戮的污水團在7月26日開始流出洪澤湖,通過高郵湖流入長江,並在下泄的過程中,不斷稀釋,污染程度減輕,沒有對長江水質造成太大污染。
但在三河閘,一些人不經意用水洗手,手上還是頓時起泡,三河閘邊的居民紛紛向記者展示潰爛的雙手和雙腳,而洪澤湖上更有不少漁民因飲用被污染的湖水,頭暈、肚痛、心慌。
受水之氣
洪澤湖地區的經濟發展在某些時候不得不看淮河的臉色行事。淮河中上游一“發威”,下游的洪澤湖一帶總會成爲無辜的受害者,而位於淮河入洪澤湖口的盱眙縣更是首當其衝。上游感冒,下游吃藥,盱眙很是苦惱。
這個安靜祥和的小縣城洪災旱災接連不斷,而淮河中上游只要有洪災,盱眙多半就會領略到淮河污染的淫威。1994年淮河大污染,盱眙心有餘悸。2002年,淮河汛期,上游開閘泄洪,污染團也曾肆略造成魚蟹死亡。
此次污水團在盱眙境內逗留5天,據盱眙縣水產部門統計,盱眙縣死掉的螃蟹達8萬多公斤,魚蝦蟹等水產品的經濟損失總量超過3億元。按照國家環保總局的監測標準,淮河污水團所到之處,當地水質均降爲劣五類。
盱眙上游的蚌埠和淮南,淮河水是當地居民的飲用水,蚌埠市在污水團到來,水質突然惡化後,供水總公司立即把附近天然湖泊的水引入水廠,而盱眙鑑於歷史經驗教訓,已經開闢了新的用水源,因此未受影響。
盱眙縣委副書記黃克清介紹,污水團形成一個長長的污染帶,淮河干流遭受毀滅性打擊,幾乎全軍覆沒,但是由於污水團下來之前,縣委接到了淮河委員會的簡報,立即採取措施,污染被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
黃克清說,盱眙七裏湖遭受重創,但陡湖、貓耳湖等大片重要湖泊被成功保住,盱眙全縣96萬畝水面,有70萬畝養殖水面躲過了此劫。
洪水來後,地方政府高度戒備,環保部門24小時密切監控,黃克清說,下游每年幾乎都遭污災,只不過往年洪水量大,污水團下移迅速,所以污染來得快走得快,損失較小。
一過性的污染災害留下幾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地方政府正在請專家討論方案,在受災區補放一些成魚彌補水面損失。
但這次污染卻給盱眙帶來了劫後驚喜:小龍蝦保住了!這個蘇北小縣爲尋求經濟發展的突破,將綠色環保作爲品牌,並煞費苦心打造了小龍蝦這張城市名片。
小龍蝦的知名度太大,以至於我們一到盱眙就詢問小龍蝦怎麼了。
盱眙人總算早有防備,有鑑於往年的經驗教訓,盱眙淮河干流兩岸早已不設小龍蝦的養殖基地,3年前就全都轉移至腹地的123個大小水庫內,污水來前,當地立即將淮河通往內河的所有水閘關閉,切斷了水源交流,從而保住了內河內湖的安然無恙。
小龍蝦保住了,代它而死的是七裏湖50餘戶漁民的數萬斤螃蟹和魚類,治污問題非一日就能解決,當務之急是災民的損失誰來承擔。跨省索賠?上游究竟誰是污染源尚難摸清楚,索賠無論從技術層面還是從理論層面都不具備操作的可能性。
事實是,索賠在下游尚無先例。受災者只能再次自認倒黴,地方政府也是撓頭不已。問題是,污染的噩夢像一張壞掉的老唱片一樣重複轉着,這個噩夢不趕走,將拖住當地的經濟發展步伐,明年怎麼辦?後年怎麼辦?子孫怎麼辦?洪澤湖畔地區的人民心急如焚。
8月3日,記者採訪時正趕上一場暴雨,洪澤湖大堤有一塊毛主席題寫的“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石碑,50年了,石碑依舊,淮河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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