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山腰的人缺水,住在山溝裏的人每年都要遭洪災,岷縣不是十年九災,而是十年十災”
穿着棉被,包着粗布圍巾或者戴着綠色軍帽,臉頰乾燥且紅彤彤的,手背上用墨水刺着梅花狀的印記,揹着幼童,端着用來乞討的搪瓷缸子。近日,西安、鄭州、濟南、瀋陽等地媒體,陸續報道了這些裝束一致的在街頭乞討的婦女,並稱他們爲“乞婦團”。
據瞭解,這些乞討者大多來自甘肅一些偏遠的貧困縣,以甘肅岷縣最多。
“岷縣有近千人長年在外以乞討爲生。”岷縣縣委宣傳部的人士證實說。
回家
2004年12月16日中午11時30分,從青島開來的K173次列車駛進甘肅隴西火車站。26名在濟南乞討的岷縣人被當地政府的工作人員帶回家鄉。這是他們此生惟一的一次“公款消費”。
28歲的劉俠(化名)抱着孩子走在後面,在記者的追問及隨行鄉幹部的示意下,劉俠怯怯地說:“回家後要讓孩子好好讀書,爭取考上濟南的大學,下回要體體面面地去濟南。”
26位乞討人員中,有11名婦女、10名孩子和5個男人。
“我們都是剛出門到濟南,沒有討到一分錢。”外出乞討者的回答似乎是預先想好的。
據負責帶隊的岷縣民政局副局長張玉茂介紹,他們在此前看到媒體報道說在濟南有多名岷縣的乞丐,縣裏領導立即派民政局和公安局組成的調查組前往瞭解情況,最後在當地媒體及市民的協助下,他們找到兩個岷縣乞討者的住處,共找到26名乞討者,“我們的調查組到達濟南時,正趕上濟南有關部門開始關注乞丐的問題,因此他們大多都擠在租來的小房子中,沒有外出乞討,其中有8個人已買好了去哈爾濱的車票準備轉移。”
岷縣奔赴濟南的調查組從濟南火車站售票處瞭解到,12月7日、8日兩天,有兩批約30名來自甘肅的丐婦已乘火車離開濟南,到達地點爲瀋陽、鄭州。
劉俠是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一起出來乞討的。
“我們開始只找到了劉俠和她的孩子,把她接到救濟站後,她死活也不說自己的丈夫在哪。”張玉茂說。劉俠住在救濟站的那個晚上,她的丈夫發現她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回“家”,在濟南的街頭找了一夜,“第二天,當我們找到劉俠的丈夫把他接到救助站時,夫妻兩個抱頭痛哭,說再也不出來乞討了。”
“我們要飯的經常會被凍死或被車撞死在街頭,死了也沒人管。”劉俠的丈夫心有餘悸地說。
劉俠的家在岷縣中寨鎮水坪村,從隴西火車站坐着縣上來接的中巴車,3個多小時後到岷縣縣城,隨後再乘坐到鎮上的班車。
“從鎮上再步行1個多小時就到家了。”劉俠說。對於回家,劉俠並沒有顯示出半點興奮,“家裏一點吃的也沒有了,冰鍋冷竈的。”
“水坪村有194個人常年在外乞討,基本上都是一個婦女帶着一個孩子,有好多人過年就不回家,過年時節乞討更容易些,而且在外過年給家裏也省了不少。”水坪村村委會主任石義中說。
深山裏的生活
王尕想家的牆壁上歪歪斜斜地貼着一封《致全鄉中小學生的一封信》,這是他上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帶回來貼在牆上的。
信是岷縣中寨鎮教委發的,“近年來,我鎮部分家長,在市場經濟的衝擊和拜金主義思想的影響下,爲了儘快‘發家致富’,將致富的目光瞄準了孩子,把孩子當作了‘搖錢樹’,攜兒帶女‘周遊’全國,行乞討要……孩子們,你們是社會的希望,也是每個家庭的希望呀!如果家長還強求你們乞討的話,告訴你們,你們是受法律保護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和《義務教育法》就是你們堅強的後盾,必要的時候,就可以用法律武器來保護自己……”
據中寨鎮小寨小學校長李光輝介紹,全學區目前有20多名學齡兒童跟隨大人在外乞討,“每年寒暑假的時候更多,對孩子的身心健康極爲不利。”
就在王尕想的大兒子把這封信貼在牆上沒幾天後,王尕想的老婆又帶着只有6歲的老二外出乞討了。去了哪裏,什麼時候回來,王尕想說自己也不知道。
對於記者的忽然來訪,王尕想顯得非常緊張,揭開家裏存糧的櫃子說,“你看,家裏連一粒糧食也沒有了。我也感到這種事情很羞恥。”
王尕想在水坪村算是富裕戶,富裕的標誌是蓋了磚房和買了一輛機動三輪車。
“村裏蓋磚房的人家,絕大多數都是外出乞討得來的錢。”村委會主任石義中說。據介紹,王尕想的老婆在四五年前就開始乞討,“那時候家裏非常窮,住的土坯房一到雨天就漏個不停。”
“外出乞討的人員中,大多數爲富裕戶和溫飽戶。”中寨鎮小寨辦事處主任王永祥介紹說,“前幾年外出務工人員因找不到活幹,有的幹了活卻要不來工資,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便開始在大城市要錢,一些人隨之而動,外出要錢的輻射面進一步擴大。”
在當地,流傳着一句順口溜:“下四川,去重慶,一月就是八九百。”
其實王永祥所說的富裕戶,只是針對當地其他貧困的人家而言,他們的富裕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得到了保障。
“滋味不好受。”曾經在河南三門峽乞討的牟貴倉說,“每天能討個20元到50元不等,十幾個人租個小房子,平均每個月每人七八塊錢房租。”
牟貴倉的兒子在新疆打工,但兒子的收入並沒能讓這個家庭迅速脫貧,“我有病,現在的病真是看不起呀。以前帶着閨女出去討錢,今年閨女已經17歲了,這麼大了出去也沒人給錢了。”
在接受採訪時,一隻老鼠在牟貴倉家的櫃子上毫無顧忌地跑來跑去。
雖然貧困,但這裏的人卻不缺少熱情。對於陌生人的造訪,他們會拿出蒸好的土豆來招待,或者使喚孩子去附近的小賣部買菸。土豆是他們生活中的主食。
中寨鎮政府附近,有一個公用電話,這裏是外出乞討者和家人聯繫的最主要的方式。“每次遇集的時候,在這裏等電話和打出電話的人會排起隊。”經營公用電話的小賣部老闆說。
岷縣郵電所的負責人介紹,2004年從外地匯往外出乞討較多的中寨、維新兩個鄉鎮的總錢數爲640萬元,“從匯款地址上分析,大多數是乞討所得。最近到了年關,匯款比平時增加了許多。”
現實困境
從岷縣縣城去往中寨鎮的路上,隨處可見用來賑災的帳篷。
“2003年11月13日以及2004年9月7日,岷縣分別發生5級以上的地震,有數千幢房屋受損。”岷縣民政局副局長張玉茂介紹說。對於當地“十年九災”的說法,張沒有否認,“不是‘十年九災’,而是‘十年十災’。”
除地震外,岷縣的衆多鄉鎮每年幾乎都要遭遇洪災和旱災。“住在山腰的人缺水,挑一擔水要一個多小時,山上的地每年都有旱情,而住在山溝裏的人每年都要遭洪災,河水一漲,家裏的東西全都沖走了。”張玉茂說,“還有每年這裏的山區都要下好幾場大的冰雹,麥子等糧食作物根本沒辦法生長。”
因爲天災的頻發,當地有好多百姓集資建起了用來乞求神靈保佑的廟宇,比起老百姓住的土坯房來說,這些磚木結構的廟宇顯得十分扎眼。
“老百姓得了病沒錢治,有的就到廟裏去燒香,至少從心理上是個安慰。”岷縣縣委宣傳部的一位人士說。
對於岷縣外出乞討的婦女的手背上都有梅花標誌一事,上述人士闢謠說,這只是當地的一個風俗習慣,這種梅花印記並非乞丐的幫派標誌,這裏不論男孩、女孩,都喜歡用黑墨水在手背上刺5個黑點。長大後,黑點會變成梅花形的印記,“就像你們城裏人戴首飾,他們也愛美呀。”
位於甘肅省西南部的岷縣,地處甘南草原、隴南山地及黃土高原接壤區,黃河的支流洮河從中穿過,縣城的海拔在2300米。
因地理環境特殊,岷縣藥材資源豐富,盛產當歸、紅芪、黃芪、黨蔘等中藥材200多種,素有“當歸之鄉”、“千年藥鄉”之稱。但制約藥材業發展的最大瓶頸是當地的土地資源非常有限。
“全縣有40多萬農民,但土地只有62萬畝。”張玉茂說,“可以耕用的土地更少,中寨、維新等鄉鎮的土地95%都是坡度在25度以上,這樣的地,只能種洋芋。”
此外,當地的交通十分不便,加之水災對道路的損毀非常嚴重,嚴重阻礙了當地的經濟發展。據介紹,岷縣通向外界的道路只有一條甘川公路,這條公路在岷縣要翻越幾座海拔近3000米的高山,每到冬季,這條路常常因爲下雪而被封閉。
記者在2004年12月22日從當地採訪返程時,恰逢小雪,在從岷縣到隴西不足100公里的路上,看到了5起翻車事故,讓人心驚膽顫。
1935年、1936年,中國工農紅軍突破“天險臘子口”兩次到達岷縣,召開了中共中央西北局岷州會議,並在此休整了50天,“這裏易守難攻”。
救助難題
對於岷縣民政局副局長張玉茂說,把26位乞討者送回家他也並沒有感到輕鬆,“經常是我們前腳走,他們後腳又出去了。”
爲了找這些乞討者回家,當地政府爲此花去了1萬多元錢。“這些錢可以救助多少貧困戶呀。”張玉茂無奈地說。
岷縣系國家級貧困縣,其2003年財政收入爲5141萬元。據介紹,岷縣人均年收入在625元以下的絕對貧困人口有22039人,“貧困面太大,而救濟款只能是杯水車薪。”
據瞭解,甘肅省從2001年開始實施了“整村推進”扶貧項目,實施效果相當顯著,但每年撥給岷縣的扶貧資金只有700萬元,按每個村耗資70萬元計,每年岷縣僅有10個村能實現脫貧,而目前岷縣有238個貧困村,要使這些貧困村全部脫貧,需要20多年時間。
“現在銀行出於貸款風險,也是‘嫌貧愛富’,以前農行實施‘千家萬戶扶持’的扶貧計劃,累計向岷縣放貸兩個億,但現在農行扶持政策減弱,改爲‘向龍頭企業傾斜’,使大部分有脫貧致富願望的農民貸不到錢。”岷縣扶貧辦杜主任說,“資金總量嚴重不足已成爲農民脫貧的最大制約因素。”
主管農村工作的岷縣副縣長祁雪峯分析說,目前岷縣農村的特困戶主要有三種情況,一是因災,二是家庭成員的智力存在缺陷,三是家裏有重病號的,“因災返貧是短期的,通過一定的救助可以解決問題,但其他兩種情況卻是長期存在的,一味地給予救助也不是辦法,需要從政策上扶持。”
據介紹,目前在岷縣個別鄉鎮進行的農村合作醫療,的確給農民看病帶來了很大的好處,但在一些大病的治療上還是顯得力不從心,“目前農村有好多人因爲得了大病而使整個家庭返貧,要不就放棄治療。”
祁雪峯稱,對於幾個自然條件非常惡劣不適合人居住的村子,他們曾和新疆奎屯、甘肅玉門等地聯繫外遷移民,但好多人在外遷不久後又回來了,“一部分人因爲與當地人不太融洽,還有一部分人則因故土難離。”
但讓岷縣的地方官員感到頭疼的並不僅僅是這些,“現在一些鄉鎮的外出乞討成了風氣,他們覺得相比打工來說,乞討更輕鬆而且掙得更多,人的尊嚴在一點點喪失。”
更讓他們感到憂慮的是,爲了乞討方便,這些外出乞討的大人都帶着孩子。中寨鎮小寨辦事處2004年5月的一份統計顯示,在外出乞討的490人當中,有16歲以下的未成年人104人,“這些孩子從小就不得不學會屈辱地面對生活,給孩子們心靈上造成的貧困纔是最難消除的。”
扶貧資金的“沙漏”
據有關資料顯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累計投資千億元人民幣,解決了兩億多貧困人口的溫飽問題,成績世所罕見。但是,中國貧困人口的脫貧速度在近年來開始減緩,2003年中國貧困人口甚至出現了改革開放以來的首次少量反彈,增加了80萬人。
“貧困人口的反彈,不僅僅是由於自然災害和非典的影響。”陝西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石英分析說,“中國扶貧工作到了真正的攻堅階段,爲扶貧工作建設一套行之有效的剛性制度開始顯得緊迫和重要。”
“中國扶貧的力度是夠大的,但政府扶貧的成本和效益之比是不高的。”石英認爲。
石英將中國扶貧效率低下的原因歸結於行政成本太大和扶貧資金的“沙漏”,“爲了扶貧設了好多部門,結果把好多用來扶貧的資金消耗掉。而一些地方又因爲缺少必要的監督和管理,致使好多扶貧資金像沙子一樣慢慢漏掉。”
據分析,扶貧資金“沙漏”的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被某些基層政府截留,用於彌補辦公經費的不足。不久前,廈門市通過審計發現,兩筆共300多萬的扶貧款到了項目上,就縮水了70多萬,其去處就是市、區、鎮三級單位的違規提取。
二是被貪污和挪用。廣東省原扶貧經濟開發總公司總經理薛長春涉嫌侵吞公款3000萬,其中大部分是扶貧專用款。還有媒體此前披露的青海省民和縣北山鄉用扶貧款購買越野汽車,陝西某縣政府挪用扶貧款蓋政府辦公樓等。
三是扶貧款流向政績工程。在目前中國農村,有一些扶貧工程其實是中看不中用的形象工程。
“要想克服政府扶貧的一些弊病,目前最主要的是要進一步開發民間組織的職能。”石英說。
石英同時還建議,中國政府應該在稅收等方面給予一定優惠,調動社會力量扶貧的積極性,“不是中國富人不願意行善,而是政府缺少政策上的鼓勵。對善款管理的漏洞和不透明也影響了富人行善的良好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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