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萬俊:空軍特級試飛員,現任空軍某試飛大隊副大隊長。他曾安全飛行1800多小時、4100多架次,他榮立過1次一等功、2次二等功、4次三等功,2002年被空軍評為優秀飛行員。2005年1月,梁萬俊入選2004年度『感動中國』十大人物。1月底,空軍黨委為他記了一等功。
梁萬俊的話:風險是不可避免的,誰能把風險變成機遇,誰就是成功者。
試飛員跟最先進的飛機打交道,關鍵靠腦子,不能光靠膽子。
作為試飛員,最關鍵的時候要保住『最重要的東西』。
地上的石頭叫石頭,天上的石頭卻叫星星。
梁萬俊留給我的印象極好,同時又極深。
第一次見他,是在北京的翠宮飯店。
他穿著綠色的軍裝不聲不響向我走來,整個人儒雅而沈靜。如果不是因為見過照片,我幾乎無法把眼前的他和印象中的他聯系在一起。更無法想象這是一個曾驚心動魄穿越過死亡線的職業軍人。
梁萬俊個子不高,說話帶一點南方口音,為了配合別人,他會在與人交談時,盡量放慢語速,有時亦會禮貌地問一句:『聽清了嗎?』這份細致與謙和,怎麼說都與我們所熟知的那個在短短8分鍾內力挽狂瀾的『藍天英雄』相去甚遠。
或者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所以我對他的好奇心便更多了一分。我甚至在采訪剛一開始,就誤打誤撞地問了他一句:『難道你真的不怕死嗎?』
生死8分鍾
『現在高度?』
『高度4800。』
『你能看到機場嗎?』
『我能看到機場。』
『迫降迫降!』
『明白了!』
『保持速度!繼續轉!看到跑道轉!很好,沒問題,保持好速度!很好,拉平,呆住,呆住,呆住!柔和,柔和,柔和,好的!好放傘,放傘!好沒問題,放傘,放傘!不行用應急,注意保持方向!輪胎爆了,注意保持直線,好的停住了,好的沒關系,把所有電源都關了!』
這段飛行記錄,准確無誤地記錄下梁萬俊在空中那生死存亡的8分鍾。
2004年7月1日,是一個難得的飛行好天氣。風雨過後,碧空萬裡。13點09分,空軍某部特級試飛員梁萬俊登上了准備就緒的新型戰機,他飛的第二個架次,飛行科目是發動機萬米高空加力試驗。飛機很快劃出跑道,14分鍾後,迅速爬昇至12000米的高空,這時飛機距機場120公裡,正當他做完第一組試驗後,意外的情況發生了:飛機的功率箱油量原本不該動的,可此刻卻在往下降。當時油量顯示是1800昇,按照以往飛到那個位置,飛機油箱的油量不應該少於2400昇,消耗的速度之快超出想象。這一刻,梁萬俊意識到,可能是系統出了比較大的問題了。
見此情景,梁萬俊立即向塔臺報告,再接到塔臺指令後,馬上掉轉機身,向機場方向返航,在返航的過程中,飛機漏油的情況再次震驚了他:『供油箱油量一直在減少,而且減少得很快,基本就從550昇下降到後邊的129昇,也就是說400多昇油的消耗只用了4分多鍾。』
……從發現飛機漏油開始僅僅過去4分鍾,地面塔臺指揮員還沒來得及對飛機漏油做進一步的判斷,空中飛機油箱內的油已經全部漏完,此時飛機的高度已從12000米降至4800米,飛機距機場還有20多公裡。飛機出現這麼重大的故障,已經失去了動力。而失去動力,相對於一架飛機來說,八九噸的一個金屬物體,就成了自由落體。在場所有人都認為飛機肯定是回不來了。所有人的心都開始懸了起來,當即就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空中,空氣頓時就凝固了,空氣凝固了,人群也凝固了,四周突然變得靜起來,靜得讓人心慌,仿佛大爆炸前的屏息等待,誰都不希望聽到那一聲轟然的巨響,可誰又都無法阻止那一聲巨響。
……此時此刻,坐在駕駛艙的梁萬俊,反而表現出超常的鎮靜。他知道,出現了這麼緊急的情況,你就是再緊張都是沒有用的,這幾乎是他飛行20年來遇到的最大困難。飛機已經急速下降至4300米,如果梁萬俊在這個時候選擇跳傘,相信沒有任何人會提出異議,但是他卻在瞬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迫降。一定要盡最大可能將飛機帶回去。
選擇了迫降,無疑就選擇了危險
在世界航空史上,沒動力的飛機迫降成功的例子極為少見,梁萬俊所要面對的困難可想而知,因為飛機不僅動力完全喪失,而且電能儲備也是個未知數,如果飛機電能不夠,等待他的將是機毀人亡。這時,飛機距機場僅11公裡,失去動力的飛機與機場是180度對角,如果要空滑至地面,就必須依靠電能調整飛機姿態,完成三轉彎,把機身對准跑道。
選擇緊急迫降,梁萬俊也不僅僅單憑勇氣。以他的分析:『能看見跑道也是一個條件,如果我看不見跑道,我就不知道迫降場迫降地帶在哪兒,我就選擇不了。』在三轉彎之前,應該是梁萬俊選擇跳傘的最後一次機會,但是他放棄了這最後一次跳傘機會,或者說,放棄了讓自己『活』的機會。失去動力的飛機,每下降一公裡,每過一秒鍾,就會多一分危險,哪怕是萬分之一的疏忽,都可能造成嚴重的後果,梁萬俊真的能成功迫降嗎?
13點38分,梁萬俊操縱失去動力的飛機出現在機場上空,按照地面指揮員的命令,不斷校正著飛機的高度和空滑速度。
『注意檢查液壓,你放起落架的時候駕駛杆不要動,因為你電源有故障了,它電壓不夠!』
『明白了!』
『正常放起落架!趕快把起落架放下來!現在高度?』
『高度1800。』
『距離?』
『距離是1公裡。』
『兩號檢查起落架放好了沒有!』
『起落架放好了!』
『注意保持好速度!』
『明白!』
13點41分,在1100米高空中,梁萬俊對准跑道,2分鍾後,飛機進入450米處,以超出正常近兩倍的速度接地。
13點45分,失去動力的飛機完成一系列接地動作後,平安著陸,此時距飛機出現故障已整整8分鍾。
最關鍵時刻,要保住最重要的東西
對於梁萬俊而言,天空是美麗的,同時也充滿著危險。他1982年高中畢業,招飛入伍,剛上航校時,就被同學們公認為心理素質最好。第一次上機飛行,他是班裡唯一沒有嘔吐的學員。從那時開始至今,梁萬俊已安全飛行1800多小時,4100多架次。和他一起進入航校的那批同學有100多人,到現在仍然在飛行的只剩下兩三人了,當試飛員的就更少了,只有他一個人。作為一名試飛員,飛的肯定是最先進的科研樣機,假如因為自己操作不當把飛機摔了,那就勢必會被淘汰。因為你不具備一個試飛員最主要的素質。所以,試飛員都有個習慣———每當遇到險情,當天的飛行日志都是用紅筆寫的。
那次試飛時的『特情』,一下子讓他想起20年前在航校第一次單飛的情景:『回頭看看後邊的座艙,沒有教員跟著,心頓時怦怦直跳。現在雖然已經有1820小時的飛行經驗,但是每一次遇到空中險情,還常常有『放單飛』那天的感覺。我們試飛的科研樣機,每一架都有改進,每一次飛行都要面臨新風險,都像是一次全新的挑戰。』
人家問他,為什麼在那樣嚴峻的情況下,你能夠選擇盡最大可能把飛機帶回去這樣一個危險的決定呢?梁萬俊說了一句讓人刻骨銘心的話,他說:『人在最關鍵的時候,要保住最重要的東西。』隨後,他又講了一個小故事:兒子剛出生纔幾個月的時候,他曾經抱著小孩下樓梯,不知怎麼一腳踩空了,和孩子一起從樓梯上滾了下去。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把孩子緊緊抱在了胸前,然後收腹、低頭,順勢一滾……結果孩子一點事也沒有,還在我懷裡睡著,而我的胳膊、膝蓋都摔破了,血肉模糊,把我愛人和岳母嚇得夠嗆。事後我和她們開玩笑說,作為試飛員,關鍵時候肯定什麼也來不及想,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要保住『最重要的東西』。在梁萬俊的理解裡,試飛員要把成功地、完整地帶回試飛數據當成『最重要的東西』,關鍵時候要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死守不放』!
關於這一點,梁萬俊講得十分詳細。
他說,一架科研樣機,凝聚著無數科研人員的心血和智慧,價值上億元。要是一旦在試飛中摔了,摔得面目全非、七零八落,不僅分析事故原因的時候會很艱難,而且到時候再改進,其代價就更是難以估量。退一步講,就算飛機安全回來了,但由於試飛員驚慌失措,試飛數據沒有拿到,一個起落的巨額科研保障經費也就白白泡湯了。
其實,梁萬俊還忘了說出一樣東西,就是本能。我相信,試飛員守護一架飛機,就像一個父親守護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往往依賴的正是一種叫做本能的東西。或者說,這是他們的職責和天性。一種與生俱來的軍人的天性。正是這種天性,這種在『生命最危急時刻依然視飛機為最重要的東西』的本能,成就了他,同時,也成就了那些和梁萬俊一樣,視人民的生命財產為生命的人們。
那一晚,他睡得特別香甜
緊急迫降的當晚,梁萬俊和戰友慶功回來,與妻子王文敏進行了這樣一番對話:
『怎麼今天這麼晚回家?』
『出了點事。』
『什麼事?』
『飛機沒有油了。』
『那你為什麼不跳傘?』
『你說跳就能跳啊?……這麼貴的飛機,能開回來就一定要開回來。』
那一晚,他睡得特別香甜。
事後,王文敏還是因為看了電視上的報道,纔知道丈夫經歷了怎樣生死一線的時刻。以前,梁萬俊從來不跟她講飛行的事,只說開飛機就跟開汽車一樣簡單。這一次再問他,他依然輕描淡寫地說:『你別瞎想,沒那麼懸。』但從此後,妻子要求梁萬俊每晚都要打個電話報平安。
梁萬俊的妻子王文敏,在一家醫院工作,自從與梁萬俊結婚以來,就長期兩地分居,孩子一直都由自己帶著,直到1998年,丈夫所在的飛行團因編制調整被撤銷。當時,不少戰友都轉業到了待遇優厚的民航工作,結婚9年來一直未隨軍的妻子盼他盡早轉業回家,在地方當了老板的同學也向他發出了誠摯的邀請。正處在人生十字路口上的梁萬俊,二話沒說,毅然走進了空軍某試飛大隊,當上了一名普通的試飛員。
丈夫的決定,自然離不開妻子的支持。王文敏以為,這下子兩口子該可以經常在一起了吧。但沒有多久,空歡喜一場的王文敏就又失望了,一年中梁萬俊回家的時間連兩個月都不到。平時,梁萬俊就住在試飛基地裡,一周回來一次。如果有任務,索性連家也不回了。
不過,王文敏也知道,只要老梁可以回家,他就會像乾事業一樣去乾乾家務。以彌補平時對她的虧欠。由於王文敏不大會做菜,所以梁萬俊每次回家前都會事先問好那母子倆今天想吃什麼,然後再坐上公共汽車,大包小包買回來,並親自下廚房慰勞他們娘倆。妻子誇他,老梁做的菜味道好極了。全家改善伙食,都指著他回來露一手呢。其實梁萬俊不僅下得廚房,還會給孩子輔導功課,甚至就連陪妻子逛街也一樣在行。
有人對她說,老梁評上了『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成了家喻戶曉的大英雄,以後你就是名人的妻子了。王文敏看一眼自己的丈夫,一臉幸福地說:『我不管他在外面如何如何,回到家他照樣是那個老梁,照樣是一個好丈夫和一個好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