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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5日，“預防艾滋病宣傳員”、演員濮存昕在中央黨校向學員宣傳防治艾滋病。後排爲中央黨校副校長李君如(左三)和聯合國副祕書長彼得·皮奧特(左二)
培訓中高級領導幹部的中央黨校，爲一種疾病召開報告會和研討會，並無先例。中央黨校爲什麼開講艾滋病防治？副校長李君如說：這是全球性的問題，我黨的高級幹部必須瞭解這個事關人類前途和命運的大事
因艾滋病防治引發的激烈交鋒，每年都要在中共中央黨校靜悄悄的大院裏發生。
某省一位主管文化工作的官員，曾在中央黨校的一次艾滋病研討會上提議：將全國艾滋病人隔離集中，讓他們從事簡單的勞動，編織麻袋、縫紉，自己養活自己，“這樣就不會傳染給別人”。
他的主張立即遭到甘肅省衛生廳廳長侯生華的反對。侯生華認爲，這樣的提議既不人道，也不現實。
對方舉例說：“我們上世紀50年代建‘麻風病村’，將麻風病人集中起來，不就成功控制了麻風病嗎？”
侯生華再次反駁：“當時麻風病能被控制住，是因爲預防和藥物治療做得好。國外、國內的實踐早就證明，建‘麻風病村’是失敗的。”
今年6月15日晚，聯合國副祕書長、艾滋病規劃署執行主任彼得·皮奧特，不事張揚地來到中共中央黨校，與學員交流艾滋病防治問題。他說，他“很感動”。
他感動的，不僅是“我能夠給中國未來和現在的領導者作這樣一個話題的演講”，更是因爲艾滋病問題已進入中央黨校的視野，並引發在此學習的中高級領導者的爭論。
高官們的激烈交鋒
侯生華等地廳級幹部初到中央黨校學習時，從未想過會接觸艾滋病的話題。中央黨校爲一種疾病召開報告會和研討會，並無先例。“決策者與艾滋病防治研討”，使這些決策者迅速意識到，曾經是他們工作中的盲點，或者曾令他們手足無措的艾滋病防治工作，已被中央黨校列爲重要學習內容。身爲省衛生廳廳長，侯生華儘管比別的官員瞭解更多的艾滋病知識，但在中央黨校的研討會上，他仍需要向專家和其他地廳級官員提出自己的疑惑。
他在基層當市委書記時，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名洗浴中心的女服務員，在防疫站體檢後，發現感染了艾滋病病毒。侯生華當即把公安局局長和衛生局局長找來，說：“這件事不能馬虎，趕緊先把人控制起來。”那個女孩交待，到該市3個月，已有過100多個性伴侶。衛生部門把她的親屬叫來，將其帶回原籍。可侯生華很懷疑這種做法的有效性，“她沒有生活來源，回去之後，不還得跑出來？”侯生華說，這涉及到很多問題，“比如，在當地怎麼才能管理好，怎麼給她治。但有時就連送她回去的經費都沒法開支！”
在中央黨校，圍繞艾滋病防治的觀點交鋒，其激烈程度讓研討會的組織者靳薇教授也吃驚。
去年的一次研討會上，國家某部的一位局長堅持主張，應把艾滋病人全部隔離，這令被請來與黨校學員座談的清華大學李木盾教授非常生氣。兩人互不相讓，一時爭執起來，差點拍了桌子。靳薇說：“他們爭得臉紅脖子粗，各執己見，根本不聽別人勸。”
2003年12月2日，“國際艾滋病日”第二天的研討會上，時任貴陽市市長的孫國強“聲討”衛生部門，“將艾滋病歸類爲性病，是公開地造成歧視。”這位市長認爲，對艾滋病的道德批判，比疾病本身還要可怕。他說，這個病一開始就受歧視，原因之一是把它歸到性病裏面，“大家都認爲你是亂搞搞出來的病，病人怕暴露自己的病情。如果你們這次研討會真的起作用，那就把分類問題解決。我在基層當了7年市長，是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
他說，這個分類很重要，把人分到壞蛋的圈裏，社會地位就定死了，你得了艾滋病，要麼是因爲嫖娼，要麼是賣淫，要麼你就是吸毒。他對在場的衛生部專家說，對艾滋病的政府觀念先要改變，老百姓的觀念纔會改變。觀念的改變，先從決策者開始。
研討會上的爭論，正是中央黨校開辦這個項目的目的：讓這些官員意識到艾滋病問題的嚴重性，並思考如何正確決策。
領導者是最有影響力的人
6月15日，在中央黨校主持“決策者與艾滋病防治研討”項目的靳薇教授，獲得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頒發的“防治艾滋病傑出貢獻獎”。同時獲得這個獎項的還有衛生部部長高強和雲南省省長徐榮凱等人。靳薇在中央黨校副校長王偉光、李君如等的支持下主持開展的這一項目，已對全國部分地廳級官員中產生可喜的影響。
6月20日，靳薇告訴本報記者，當4年前中央黨校開展艾滋病教育時，有人問，那些身爲地廳級幹部的學員會不會心懷疑慮：“難道組織上懷疑我行爲不軌？”
而最常遇到的疑問，是培訓中高級領導幹部的中央黨校，有什麼必要開展艾滋病教育？6月15日，在會見聯合國副祕書長、艾滋病規劃署執行主任彼得·皮奧特時，中央黨校副校長李君如說：“當時有些人感到很奇怪，中央黨校爲什麼要講艾滋病？胡錦濤主席指出，艾滋病防治是關係到我中華民族素質和國家興亡的大事，各級黨政領導需要提高認識。因此，我黨的高級領導幹部必須瞭解這個有關人類前途和命運的大事。”
靳薇說，目前艾滋病蔓延嚴重，如果不重視，將來會更加嚴重。“SARS只有爲數不多的人死亡，卻引起巨大的社會震盪，說明什麼？說明我們政府的管理機制中，在應對公共衛生危機方面還有很多空白。”她說。而艾滋病的危機，不管是未來還是現在，都遠大於SARS危機，因此，要對這一問題高度重視。
關於艾滋病防治，中央的防治原則是政府主導，多部門合作，全社會參與。靳薇說，防治艾滋病，必須靠政府。如果沒有政府，僅靠民間力量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而如果政府不主導，多部門合作也是一句空話，因爲“多部門合作”中的部門也是政府部門，比如公安、衛生。政府不在重視防治方面做出表率，全社會的參與也難以實現。
“政府是誰主導的？就是這些領導幹部。”靳薇說。他們是政策的制定者和實施者，是最有影響力的人，他們重視，一項工作纔能有效開展起來。不過，一些官員還不瞭解艾滋病防治知識，也不瞭解國家的有關政策。在她的研討班上，許多官員不知道國家1998年就出臺了防治艾滋病中長期規劃，也不知道國家的“五年行動計劃”，因此，必須首先教育幹部。她說，SARS危機後來爲何有效逆轉？就是因爲中央啓動了對官員的問責制。問責制是教育幹部的一種非常狀態下的非常方式。而現在常態下的艾滋病防治工作中，要用新的教育方式。
在黨校進行教育，是教育領導幹部的最好方式，因爲黨校對學員具有權威性。一位學員告訴靳薇，他參加研討班後，有三個感想，一是沒想到中央黨校搞艾滋病政策培訓。這在過去是一個禁忌話題，而現在居然能在中央黨校開展，說明社會進步了。二是既然在黨校開展教育培訓，他就認識到艾滋病問題必須正視。三是這也給他一個暗示，中央黨校開展艾滋病防治教育，說明中央很重視這一問題，作爲地方官員，他們也要重視起來。
在中央黨校開展的項目，效果之大，出乎靳薇意料。中英防治性病艾滋病辦公室的項目官員張建新赴艾滋病蔓延嚴重的四川涼山開展工作時，曾與一位副州長洽談。那位副州長表現出對艾滋病防治的高度理解和配合，並說：“這項工作很重要，如果不及時防治，就有滅族的危險。”這令張建新極爲驚訝，因爲遇到對艾滋病防治理解如此到位的地廳級官員，並不多見。那位副州長解釋說：“我在中央黨校上過艾滋病防治課。”
網文指責致培訓受挫
如此有效的教育項目，到了2004年10月，一場誰也預料不到的媒體風波，令其幾乎戛然而止。
2004年9月26日，在上海召開的一個艾滋病防治茶話會上，靳薇談話中提及她的一個調查結果。
從2001年到2004年，靳薇和她的同事，向來自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地廳(局)級官員做了調查。被調查者在參加專題報告會和討論會前後各做一次相同的調查問卷，反映培訓活動的效果。
接受調查的600多位地方掌權者中，平均年齡44歲，其中大學學歷佔72.8%，研究生學歷佔27.2%。靳薇認爲，瞭解並影響這一部分地方官員對待艾滋病問題的態度，可能直接關係到國家“防艾”政策的制定及執行。
調查中，有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您的屬下因過錯感染了艾滋病病毒，您主張是什麼？4個選擇：一、不用管他，咎由自取；二、公開他的病情並解除他的工作；三、替他保密，允許他繼續工作；四、不知道怎麼辦。”
超過半數的官員選擇“不用管他，咎由自取”。這個答案被很多媒體注意到，並釀成一場風波。
最初披露此消息的《新民週刊》的報道是公允平衡的，其文章中不但提到這一調查結果，而且提到官員對艾滋病無知以及歧視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該文同時報道了靳薇的另一部分結論：經過專題報告和研討會的干預後，被調查者的知識改變非常明顯，觀念也發生極大改變。西南某省的省委政法委書記在聽完報告後說：“今天很受啓發，對賣淫嫖娼、吸毒的管理上，國外降低危害的成功經驗值得我們借鑑。過去我們總用搞運動的方式‘嚴打’，但越打越多，反彈很厲害。長久以來，我們也對自己工作的方式和效果產生疑問，看來運用‘管理’的思路會更有效。”他表示，回去以後，將在本省政法系統內進行研討和學習，改變工作思路。
然而，靳薇說，很多網站轉載此文時，紛紛以“廳幹不可缺乏人文善意”、“中央講協調發展，高官缺乏人文關懷”等駭人字眼爲題，對領導幹部的“無知”大張撻伐。這些文章將《新民週刊》的報道肢解，不講中央黨校爲何要組織地廳級官員學習艾滋病防治政策，也不全面介紹培訓後參與者在知識、觀念、態度和政策選擇上發生的變化，單單隻挑出培訓之前領導幹部的一些“無知”觀點大加渲染，熱蒸爆炒。
中央黨校領導及培訓活動組織者因此受到很大壓力，相關領導和部門對今後涉及學員的調查、研究成果發表的範圍作了明確規定和限制。
靳薇說，片面指責領導幹部無知是不公正的，這種無知責在社會，責在體制。她說，這些領導幹部雖受過大學以上教育，但他們是人不是神。中國整個社會還缺乏艾滋病的充分信息，我們的幹部政績考覈體制也待完善，公共衛生等人類發展指標還未列入政績考覈體系，所以，艾滋病問題成爲一些領導幹部的“盲點”也不足爲奇。
而領導幹部和民衆對艾滋病的無知，媒體也負有重要責任。她說，報刊只在每年的12月1日“國際艾滋病日”前後纔對艾滋病“狂轟濫炸”，平時則將艾滋病問題置於冷庫。
沉寂了半年之後，中央黨校又開始在艾滋病教育方面，嘗試新的路子。6月20日，曾毅院士來到中央黨校，爲全國黨校系統“科學社會主義與當代現實”專題師資班的學員們講解中國艾滋病形勢。中央黨校期望與國務院防治艾滋病委員會及福特基金會合作，培訓各省黨校師資，讓他們回去後培訓各省市的官員。這一新舉措將影響到更多的地廳級官員。“畢竟能到中央黨校來的只是少數。”靳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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