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調戰爭悲慘、和平可貴,卻迴避因果關係;大力炒作受害情形,但又有意淡化加害史實———
8月15日,對亞洲國家、對日本來說都是個特殊日子。“8·15”是中國人民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勝利日,是朝鮮半島人民抗擊日本殖民統治的光復日,是遭受日本帝國主義蹂躪的亞洲人民爭取民族獨立鬥爭的新起點。長期以來,日本人對“8·15”有兩種稱呼:“終戰日”或“戰敗日”,政府當局則定義爲“紀念戰歿者,祈求和平日”。“8·15”已成爲一個象徵,形形色色的戰爭觀和歷史觀都要在它的面前經受檢驗。
10年前,記者曾參加本報採訪組報道過日本的第五十個“8·15”。10年過去,日本政壇物是人非,社會氣氛亦有不同。總的印象是:戰後60年,日本沒有忘記歷史,但日本以獨特的方式記憶歷史,既作爲戰爭的加害者,更多則作爲受害者。
“8·15”給日本的教訓是深刻的。1945年的春夏,戰局急轉直下。3月的東京大空襲,6月的沖繩戰,8月的兩顆原子彈、蘇軍出兵中國東北,推行戰爭的日本軍部已是走投無路,山窮水盡。在內部的戰和相爭之中,天皇最終決定接受盟軍促其無條件投降的《波茨坦公告》,向全國廣播了“終戰詔書”,日本迎來了“歷史上最長的一天”。記者手頭有份1945年8月15日的《朝日新聞》,頭版正中位置就是詔書,頭條標題爲《戰爭終結,大詔廣佈》,配發的社論是《一億相哭之秋》。被視爲“現人神”的天皇承認戰敗,在相信武運長久、皇軍必勝的普通人看來,無疑是晴天霹靂。面對突如其來的“終戰”,人們悵然若失。有道是“玩火者必自焚”,軍國主義者對外瘋狂掠奪擴張,結果不僅使亞洲鄰國生靈塗炭,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
戰後60年,也講天干地支的日本視爲大年。在民間層面,各界有關的紀念活動從年初就開始籌劃。隨着夏日臨近,報刊電視等大衆媒體上相關紀念活動明顯增多,有反思戰爭的集會,有評論家的演講,有加害者的證言,戰爭孤兒故事、新發掘的歷史鏡頭等相繼亮相,《昭和與戰爭影像集———令人熱淚不止的戰時下的日本》打出大幅銷售廣告。
日本是價值多元社會,不同的戰爭觀、歷史觀交錯對陣。記者在“8·15”前夕逛了住地附近的書店,看到紀念戰後60週年的書籍———反對戰爭與粉飾侵略的書籍擺在同一位置。在書架導讀的一個紙條上寫着:“戰後60年,日中間的戰爭沒有結束。日本在中國到底幹了什麼?這段歷史正在被抹殺。”原來是在推薦森村誠一寫的揭露731部隊罪行的暢銷書《惡魔飽食》。同時,小林善紀的美化戰爭的卡通書《大東亞戰爭的真實》佔到第二暢銷書的位置。此外,一些冠以《戰後日本人被洗腦》、《遠東法庭的謊言》、《被奪走的國家自豪感》、《屈辱外交》、《自虐教育》、《要教給中國人日中戰爭真實的歷史》等刺眼標題的書籍,也赫然在架。
日本的紀念活動有個特點:在歷史問題上多強調戰爭悲慘,和平可貴,避免觸及因果關係,因而對戰後60年的紀念首先是從強調“受害”入手。從紀念3月10日的“東京大空襲”,到紀念6月的沖繩戰,8月初對廣島、長崎的原子彈受害者的紀念活動進入高潮。日本對這一系列的紀念活動辦得極爲隆重且數十年從不中斷。國家電視臺NHK播出的特集“血背的故事”,報道了76歲的長崎原子彈受害者谷口當年被炸後血淋淋的後背以及60年備受煎熬的故事,給人深刻印象,廣島、長崎的紀念活動及其設施,都是日本持續強化受害意識的手段。
日本學者說,日本社會有“內向”傳統,“島國根性”導致視野狹窄,容易以自我爲中心看問題。此說或許有據,但亦不盡然。廣大的國民,衆多的反戰和平團體都在舉辦各種紀念活動。在和平反戰的行列中有古稀老人,也有涉世未深的青年,他們勇敢面對歷史,揭露當年軍國主義侵略罪行。以揭露侵華日軍細菌部隊遺留的化學武器至今仍在加害中國人民爲內容的紀錄片《來自苦淚盈眶的大地》引起廣泛共鳴。由青年人組成的團體“和平之舟”正組織日本青年乘船訪問韓國釜山、中國上海以及日本沖繩,進行和平交流。記者得知,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哲學家梅猛等著名人士發起成立的憲法“九條之會”,決定在“8·15”組織“評定終戰、被炸60週年的日本”紀念集會;和平遺族會等反戰團體要舉辦“爲了和平的戰爭展”的集會遊行。歲月無情催人老,當年10歲的孩子已入古稀,當年20歲的舊軍人,如今已是80歲老人。受到良心苛責,一些在中國做過壞事而長期沉默的舊軍人,也結合自己的體驗出來揭發戰爭的殘暴。戰後曾在中國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過教育的舊軍人也勇敢地站出來爲侵略罪行作證。
應該說,在日本主張爲侵略翻案的人終歸是極少數。在民間層面,多數日本國民是反省戰爭的。加入反戰和平行列的人越多,亞洲的和平與穩定就越有希望。
今年的8月15日,許多人都在注視着東京,衆多新聞媒體則聚焦到這天的靖國神社。本月上旬,美化侵略的日本超黨派團體“大家都來參拜靖國神社國會議員之會”在主流媒體上刊登“意見廣告”,號召20萬人在這天參拜靖國神社,NHK電視臺14日晚播出的“思考靖國神社問題”的專題節目也吸引一些平日不關心此事的人們的興趣,戰後第六十個“8·15”顯得很不尋常。
靖國神社外院對外開放,院內的拜殿由飾以菊花徽章的大門相隔。今天清晨6時,菊花門打開,隨着向前走的人羣,持旗男子口呼“終戰60年,參拜英靈”之類的口號結束了儀式。前往參拜的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臨近中午,院內人羣擁擠不堪,不少人在那裏看熱鬧。不時見身穿舊日軍軍服(昭和、大正、明治時期的軍服都有)的人扛着小旗列隊行走,在知了的燥熱鳴叫聲中汗流不止,如同人們在電影上所見。還有的吹起小號,據說吹的是“鎮魂曲”,聽者衆,和者寡;記者看到隊列中有幾個着舊軍服的老兵臉兒熟,想必他們是這幾年每臨“8·15”必在此表演的常客。
靖國神社裏的“表演性”很出名,也使人長見識。有人說,靖國神社裏的表演如同回到日本戰前。誰要是不知道日本戰前是什麼樣,不瞭解軍國主義者的戰爭史觀,不懂爲什麼這幾年日本狹隘的民族主義膨脹,見識了這裏的氣氛後就會有所理解。
靖國神社與一般神社不同,專事祭祀死去的軍人。在戰前它是“國家神道”,戰後君權神授的天皇制被否定後降爲民間宗教團體,但仍是爲軍國主義亡靈呼風喚雨的象徵地。出於侵略擴張的需要,靖國神社編制出種種謊言神話,用“靖國思想”換取士兵的武勇,要他們相信效命沙場如櫻花飄落,作爲“祭神”“魂歸靖國”,萬世不滅,受人景仰。在所祭246.65萬戰死者中,約有230萬死於“太平洋戰爭”和侵略中國的戰爭。1978年10月把東條英機等14名甲級戰犯的名字正式寫進靖國神社慰靈的名冊,以“昭和殉難者”名義祭拜。爲了對侵略戰爭翻案,日本的文人政客曾舉出種種理由爲參拜靖國神社辯解。最典型的說法是混淆正義與侵略的界線,把侵略戰爭說成是“自存自衛,解放亞洲的戰爭”,把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判決說成是“勝者對敗者的判決”,再就是向爲國家而死的人表示敬意“理所當然”。自從1985年中曾根首相正式參拜、小泉首相四度參拜後,日本領導人蔘拜靖國神社傷害中國等亞洲國家人民感情的舉動,成了日本與亞洲其他國家實現真正和解的障礙。
日本參拜靖國神社之爭,直接涉及如何看待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和殖民地統治這一歷史認識問題。把奪去數千萬亞洲人民以及310萬日本國民生命的戰爭竟然說成是“自存自衛”,實在荒唐可笑。學者們說,合祭、“顯彰”戰犯就是對戰爭責任的否定,政府領導人前往參拜,是對不再引起戰爭慘禍決心的否定,是對保障和平生存權憲法的否定。評論家加藤週一說,首先必須弄清是日本侵略了別國,中國士兵沒有進入日本領土,而日本卻向中國派去百萬大軍。既然是侵略就要承擔責任,首先是承認侵略事實,進行反省。東京大學教授高橋哲哉在他的暢銷書《靖國問題》中一語道破了靖國神社的本質:“靖國神社是彰顯戰死者,使新的戰爭動員成爲可能的裝置。”把戰死者作爲“英靈”祭祀,是把“戰死的悲”轉化爲“名譽的死”,把不幸變爲幸福的“感情鍊金術”,許多人“被國家政策愚弄卻渾然不覺”。
8月15日,日本政府在東京武道館舉行了有明仁天皇、參院議長出席的追悼全國戰歿者儀式。各政黨負責人就紀念“8·15”發表談話,日本共產黨委員長志位和夫表示“反對把侵略戰爭和殖民統治正當化的一切行爲”。政府以內閣會議決定的形式發表了戰後60年小泉首相的談話。“首相談話”表示謙虛接受日本的殖民統治和侵略給亞洲各國人民造成巨大損害和痛苦的歷史事實,再次表示痛切反省和道歉。輿論注意到談話特別提到日本要正視過去,正確認識歷史,與中國、韓國等亞洲國家建立面向未來的合作關係的表態,同時指出關鍵是今後“如何採取實際行動”。韓國前總統金大中今年6月在日本舉行的討論會上義正辭嚴:“我們無意反對參拜一般戰死者,但反對向發動侵略戰爭、強加給無辜鄰國和人民重大犧牲的甲級戰犯參拜,因爲這是把侵略戰爭正當化的行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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