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上午,巴金的親友到他家裏獻上鮮花
巴金同樣永遠活在讀者心中
“其實我自己也想給讀者指出道路的,只是沒有辦法,指不出道路,所以很痛苦。”
作者說明:昨天巴金先生去世,《新民週刊》要我爲之提供有關巴金先生的資料。我從筆記本上找出一段於1990年初與巴金先生的談話內容,當時我所寫的《人格的發展——巴金傳》出版不久,巴金先生閱讀了該書後,針對書裏所提到的一些問題所作的回答。巴金先生事先是作了準備的,所以我一進去,他就根據我所擬的問題作解答,基本上是他說我記錄,偶爾有些插話。我記錄下來是爲了以後修改這本傳記時用的,後來有一家雜誌做世紀印象專欄,要去發表過。但好像巴金先生的文集裏都沒有收錄,新近再版的《再思錄》裏也沒有收錄。但我覺得裏面說到的內容,對於理解巴金先生的生平和創作是很有新意的。所以交由《新民週刊》重新發表。巴金先生的原話我沒有改動,但對我的說明和插話卻有所更動。特此說明。
1,問:我在《人格的發展》中有一段話是想描述您在30年代選擇人生道路的困難和痛苦,我說,“1930年以後,他成爲一個多產作家而蜚聲文壇,擁有了許許多多相識與不相識的年輕崇拜者,但這種魅力不是來自他生命的圓滿,恰恰是來自人格的分裂:他想做的事業已無法做成,不想做的事業卻一步步誘得他功成名就,他的痛苦、矛盾、焦慮……這種情緒用文學語言宣泄出來以後,喚醒了因爲各種緣故陷入同樣感情困境的中國知識青年枯寂的心靈,這才成了一種青年的偶像。巴金的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巴金的失敗就是巴金的成功。”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
巴金:我常說自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我對自己所走的道路,一直不滿意。我在年輕的時候,常常想搞社會革命,希望對人類有比較大的好處。但有時想想,還是做一個作家,用筆寫出自己心裏的感情。我說過我不是個文學家,也不懂藝術,這是說真話。我拿起筆寫東西,就是因爲對社會不滿,肚子裏有感情要傾吐,有愛憎要發泄,我才寫東西。但是有一點我沒想到,我成爲一個作家也許比較符合我的性格,所以是意外的順利。
2,問:我覺得您創作《激流》等自傳性小說時,是誇張了少年時代家庭的封建專制性,而不是您童年時代的實際的狀況。
巴金:你說到我寫作的“誇張”問題。其實我寫小說與真實情況不完全一樣。我接受了“五四”反封建的思想,用反封建的眼光去看家庭。譬如我的祖父,你有些想法很好。(指我在《人格的發展》中分析了巴金祖父其實是個思想開明的紳士——思和附記)不過我小時候從眼睛裏看出去,祖父的權威是不可動搖的,在舊家庭中家長與子孫輩感情隔得很遠,我只有每天請安時看到他,所以我把他當作封建的代表去寫。還有我大哥,他在這個家庭裏發了神經病,一個人坐在轎子裏,把玻璃都砸碎。我那時一個人深夜在房裏,聽着這樣的聲音,心裏很激動,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認識家庭的真相,開始學會把憤怒寫下來,就是這樣走上寫作道路的。我大哥後來病一直沒有好,他最後的自殺也與病有關係。我創作《家》的時候,大哥正好自殺。所以我寫《家》就是反封建,並沒有考慮其他問題。
但是寫小說與寫真人真事是不一樣的。我在小說裏攻擊的是舊制度,不是對個人。我在小說裏把二叔寫成高克明,是個守舊派,其實我二叔對我們不錯,他給我們講解過《春秋左傳》,講過《聊齋》中《席方平》,也是教我講真話的一位老師。我在《懷念二叔》裏說過,在我們老家找不到一個老頑固了。
我寫《家》最初是在報上連載,還沒有什麼壓迫,但到寫《春》的時候,國民黨的控制就嚴了,如果再寫《滅亡》這樣的題材要被禁止,那時靳以創辦《文季》,我就接着寫封建家庭的東西,比較容易通過。
3,問:您好像翻譯過蒲魯東的《何謂財產》,但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本書。
巴金:1929年,我從法國回來,譯了兩部東西,先是譯克魯泡特金的自傳(即《我的自傳》,這是巴金譯的第三部克氏的著作,前面兩部是《麪包與自由》和《倫理學的起源與發展》,都由自由書店出版——思和附記),最初是由新民書局出的,接着就翻譯了蒲魯東的《何謂財產》,當時有個留法的朋友朱永邦,他回國後主持自由書店工作,我也在那裏當編輯。他譯了一部蒲魯東的著作,吳克剛也譯了一部。朱永邦建議我們把這三部譯稿交給商務印書館一起出,由他負責聯繫。我們就把譯稿交給他去處理,可是交出去後就沒有下文了。不久,“一·二八”戰事爆發,商務印書館遭受炮火,許多書稿都被燒燬了。我有一部小說稿,也被燒掉。大約這三部譯稿就此不存在了。《何謂財產》的前半部譯稿,在《民鍾》上連載過一些,我後來還爲它寫過一篇書評。
4,問:您與蕭珊在抗戰中走了很多地方,我寫這一段時特別沒有把握,不知道寫得對不對?
巴金:蕭珊在抗戰時候三次到桂林。我們在1936年認識。抗戰爆發後,我在廣州編《烽火》,她也在那兒,我們一起在廣州淪陷前夕逃出來,這是第一次到桂林。那是1938年11月。第二年我和她經過金華溫州回到上海,我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她複習功課,不久就南下,與朋友抱朴的妹妹秦滌清一塊到香港,轉道越南進入雲南,到昆明上大學。她先考上中山大學外文系,讀了不到一年,就轉到西南聯大外文系,我在1940年去昆明看她,然後回到四川故鄉。第二年暑假,我再次去昆明看蕭珊,我們一起由昆明到桂林,還有一個男生王文濤在一起,這是第二次到桂林。我主要負責文生社桂林辦事處工作,王文濤也留在那兒工作。蕭珊在開學時又回昆明去繼續讀書。不過沒過幾個月,她第三次來桂林,再也沒有去昆明,一直到1944年我們結婚。所以她大學沒有畢業。
5,問:能否請您談談市場經濟與文化出版工作的關係。現在商品經濟對於文化出版的衝擊很大,許多嚴肅的出版物都面臨難以維持的問題,您在1935年與朋友辦文化生活出版社時是怎樣面對這些問題的?這也是文化出版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理想的問題。
巴金:文化生活出版社是在1935年辦起來的。那時也有商品經濟和文化市場的矛盾。出版不景氣,文藝書籍,特別是翻譯的文藝書籍,都找不到出版社印。人家都說現在沒有人看文藝作品,我就不相信。後來編了《文學叢刊》、《譯文叢書》,銷路都不錯。局面也打開了。現在出版碰到的問題主要是體制的問題。現在出版社人多,開銷就大,那時人少,而且我們幾個人都是義務的,沒有人想賺出書的錢,一本書初版800本、1000本,本錢就不虧了。抗戰時期我在上海,出版情況不好,印刷廠都很空閒,只要有稿子,排印很快,我那時編了好幾本書,像艾蕪、屈曲夫、羅淑的作品,都是那時編的。書印出後到大後方去賣,銷路都很好。在廣州時期,飛機每天在頭上轟炸,我們照樣搞出版工作,那時只要是對抗戰有利,我們什麼也不在乎。後來在大後方就困難一些,主要是郵寄不方便,但嚴肅的文藝作品還是受歡迎的。我的《憩園》賣得好些,其他的書大約也是初版1000本。那時出版物也混雜了許多色情的無聊的讀物,我們出嚴肅文藝就是跟它們鬥爭。在《第四病室》裏寫到過這些。(巴金在《第四病室》的《小引》裏說:“在這紙張缺乏的時期中,我們多耗費一些印書紙,使色情讀物的產量減少一分,讓我們的兄弟子侄多得到一點新鮮空氣呼吸,我們也算是報答了父母養育之恩,或者照另一些人的說法,是積了陰德了。”——思和附記)我自己一生寫文章,從來沒有爲了錢寫過文章,可以說沒有一篇是當商品賣的。 6,問:您一直說自己是個業餘作者,這“業餘”是什麼意思?巴金:我寫文章也是有矛盾的,有時也很痛苦,過去批判我沒有在小說裏爲讀者指出一條道路。其實我自己也想給讀者指出道路的,只是沒有辦法,指不出道路,所以很痛苦。我在解放後的大批判面前投降過。所以,現在我走成這個樣子,並不是我的本意。(插話:“那麼您在年輕時,有沒有想象您到了90歲以後,應該成爲一個怎樣的人?”)我希望搞實際事業,對人類更有好處。(插話:“那麼,按您的個性,假如您參加了實際的革命活動,您的結果可能會怎樣呢?”巴金笑了。)所以,我說我充滿矛盾呢,知識分子麼。
觸摸你溫暖的手
來到中國現代文學館的人,每一個都觸摸到了巴金的手
現代人們的步履匆匆。要是再去打開一篇20多年前的文字,靜坐閱讀,並且心動,那裏肯定有着最值得看的內容。“近兩年我經常在想一件事:創辦一所現代文學資料館。甚至在夢裏我也幾次站在文學館的面前,看見人們有說有笑的進進出出。醒過來時我還把夢境當作現實,一個人在牀上微笑。”這些溫馨的文字寫自1981年4月4日,寫字的人叫作巴金,篇名是《現代文學資料館——隨想錄六十四》。2004年3月11日,我就站在北京北四環內的文學館路上,面前就是中國現代文學館。
我以爲,豈止是這座文學殿堂,而且這條寬闊的京城之路的路名,也是由巴金的倡議而起的。我來到現代文學館採訪的緣由很簡單,百歲的巴金,已經常年臥牀,近日病情有起伏。昨天晚上,我將電話打到全國政協會議代表的住宿賓館,老舍之子、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舒乙告訴我,因爲會議要求,他明天不能回館,可以請展覽交流部主任唐文一介紹情況。預報這天的京城有沙塵暴,但我下得飛機,迎接我的是一派仲春的和煦陽光。
正南的文學館大門上方,是江澤民的題字:中國現代文學館。大門前,還擺着巨大的展覽告示:巴金百歲喜慶藝術大展。唐文一在辦公室等我,唐主任說道,文學館一號樓有四個門,正南的館名由江澤民所題,向東大門的館名由巴金題字,向南大門上的題字,是冰心的,而向西大門的題字,是葉聖陶的。
我說,“我是拉着巴老的手進來的”。唐主任跟着說道:你說的是巴老的手模吧;沒有巴老,就沒有現代文學館。“巴老的《隨想錄》,裏面就有兩篇“關於文學館的文章”。
巴金也曾經歷過“把無知當作改造的目標”的日子,甚至相信過“一個沒有文化、沒有知識、當然也沒有資料的理想世界”。當“空白”的日子終究過去,“1979年中期”關於文學館的想法“鑽進我的腦子”。巴金如是設想:文學館是一個資料中心,它蒐集、收藏和供應一切我國現代文學的資料,五四以來所有作家的作品,以及和他們有關的書刊、圖片、手稿、信函、報道……對文學館的前途我十分樂觀,我的建議剛剛發表,就得到不少作家的熱烈響應。唐主任介紹,巴老的倡議發出,冰心、葉聖陶等老作家立即捐獻作品,也捐了錢,作爲建館的基金。
經胡耀邦在當年報告上批示,北京西郊的一座古建築被無償地“借用”作爲最初文學館所在地。在十幾年中,隨着中國作家們的“東西”越來越多,而作爲木結構的古建築卻在日益“衰老”,保存和展出都成爲了問題。由此,巴老提筆給江澤民總書記寫信。根據批示,中國現代文學館由國家立項,建造新館;建設資金逾億。
新館即將落成,當年的常任副館長舒乙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好點子:將巴老的手模,做成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大門把手,讓所有來到中國文學館的人,都是“由巴金引領進門的”。1997年,這位被大家形容爲頗“天真”的舒乙,臨上飛機前,來到商店裏,買了塊大橡皮泥,“他以爲,到了上海,將巴金的手摁在上面,這事情就成了”。在上海他見到巴金,彙報了文學館的工作,“就拿着巴老的手使勁地往橡皮泥上摁”。可是沒想到,橡皮泥是沒有固定功能的,遇到溫度變化,它會變軟,變得模糊。“回來後,橡皮泥上的巴金手印模糊了”。
唐文一說道,第二年,我到杭州去,才取好了手模的。那一次見巴金,唐文一帶上了中央美院的雕塑家,並且帶上了石膏等工具用品。“那一次,事情非常成功,巴老的女兒在場,巴老在當場灌好的石膏漿上印好了手模,非常好,非常清晰”。唐主任頗爲感慨:在等候手模凝固的過程中,巴老在那一天“很激動”,與人們交流了一個多小時。“我沒記錄,非常遺憾,巴老甚至說到自己的身後事,他要和妻子蕭珊在一起”。
我與唐文一主任共同來到文學館的大門,在陽光裏他再次撫摸着用巴金手模做成的大門把手,顯得很是感慨。“來到中國現代文學館的人,每一個都觸摸到了巴金的手”。唐主任介紹,文學館一號樓所有的大門把手,都是用巴金的手模做成的,正在建設當中的二號樓的大門把手,也是用這個手模做的。我數了一下,文學館正南大門處,所有的門把手一共是14個,進門的把手,個個被前來參觀的人推動、撫摸得呈現出金色的光芒。上面巴金手掌上的紋路,極其清晰,讓人浮想不絕。
我想起了在上海魯迅紀念館內見到過的魯迅遺容石膏模型。那是在魯迅先生逝世當日,用石膏拓下來的,那上面至今還留着魯迅先生的十數根鬍鬚。這是魯迅先生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遺物了。大概也是因爲這個原因,魯迅先生的面模是無法複製的,也是不容複製的。而巴金先生的手模,卻能夠這樣被真實地複製,被熱愛着的他的讀者,最大範疇地觸摸。在這樣的手的觸摸當中,在這樣的心的觸摸當中,傳遞着彼此的體溫,相互溫暖,歷史和現實相逢,過去和未來相接,以致永恆。
送巴老遠行
他要遠行,要去與他久別的妻子蕭珊相會,要與他久別的朋友老舍、沈從文、曹禺、冰心相會……
10月17日晚上7點06分,當那顆堅強的心最終停止跳動的時候,病房周圍一片靜穆。大家強忍着淚水,不能出聲,因爲人們知道,巴金老人需要安靜。在101年的風風雨雨中,他耳邊的喧囂太多了,現在再也不能去打擾他了。他要遠行,要去與他久別的妻子蕭珊相會,要與他久別的朋友老舍、沈從文、曹禺、冰心相會……
歷史充滿着許多誤會,即如他總在說做一個作家並非自己的初衷一樣,或許巴金並不想承受這麼多東西,然而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偏偏又讓他遭遇到那麼多。從年少氣盛,到老年的心平氣和,這似乎是自然規律,許多老人歷經風雨早已波瀾不驚了,但巴金做不到這些,他內心中依然有着狂濤巨浪。他晚年頻頻使用“煎熬”這個詞來表明自己的心境,我們可以想象得到他的靈魂所經受的磨難。所以,在今天我們與其稱他爲“大師”或“泰斗”,還不如說他是一個最孤獨和最痛苦的老人。
從來也沒有一位老人像他這樣,在晚年內心還那麼不平靜,還這樣揪着往事拽着痛苦不放。或許正因爲這樣,反而使得這位體弱多病的老人,在他的垂暮之年迸發出一種難以想象的力量,他要表白,他要傾訴,他還要高呼。《隨想錄》、《再思錄》,使得更多人在閱讀他的文字的同時,更深深地記住了這個人——這個比我們更孤獨和更痛苦的人。
現在,他解脫了,病魔再也無法糾纏他了,世事再也不能煩擾他了。他可以在另一個世界中與親近的朋友舒心地談話了,他可以甩開臂膀將自己沒有完成的心願完成了,比如翻譯赫爾岑的五大卷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比如寫他反映“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一雙美麗的眼睛》,比如和他幾個好友清清閒閒地在西湖邊上喝茶…… 走出華東醫院,街上車水馬龍,在高架橋上看浦江兩岸,燈火璀璨。仰望星空,我不知道老人慈祥的眼睛是否在看着我們。我記得15年前的一個傍晚,我被一輛車丟在了路邊,夜幕降臨,我不知道能否找到車到達目的地,在這片茫然中,是隨身攜帶的《隨想錄》幫我度過那無助的時刻。當時是在遙遠的東北,如今,我來到了老人生活的城市,來到了他的 客廳,來到了他的身邊,他卻已默默無語。此時,我再也忍不下眼中的淚水了,我突然感到夜的寒冷,感到內心的孤單。我知道,“巴金”這個名字在中國知識界早已成爲一種象徵,在他的身上,體現着接受過五四精神洗禮的一代知識分子漫長的精神跋涉歷程,體現着爲光明和自由呼號的無數熱血青年的不懈追求,體現着迷失自我後難以撫平的心靈傷痛和痛定思痛後復甦的良知,體現着爲維護表達自我的權利、捍衛做人的尊嚴的良苦用心。但在我,他更是一位可親的長輩。我從來沒有給他送過花,從來也沒有想去打擾他,但這一次,卻一定要和熱愛他的千千萬萬讀者一起送他遠行,不爲別個,單單爲了他是在我人生成長中曾經帶給我最大的精神恩惠的人,爲了告別中國文學的一個時代——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心聲,這是他的幾代讀者的心聲,大家的心聲匯聚在一起,是那句滿含深情的話:巴老,一路走好。
巴金最後的文字
編者按:《懷念曹禺》是巴金最後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曹禺夫人李玉茹女士向《新民週刊》解釋了這篇文章的原委由來,並且對巴老的去世表達了悲思之情。李玉茹說:“巴老和曹禺是一輩子的朋友,從年輕的時候就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到老,每年過年還要互相祝福。曹禺曾經開玩笑說:我要走在你前頭,這樣可以少一點痛苦。曹禺已經走了9年了,現在
,巴老也不在了。還好,我前兩天還去看了他一下,見到了他最後一面。雖然巴老走了,但他的人品、精神、著作都是留給我們後輩最好的財富,從這點上來說,他其實並沒有走。我很難過,讓我再次想到了曹禺,如果他在,該不知道要多麼痛苦了呢!
“《懷念曹禺》是巴金爲曹禺的遺文集《沒有說完的話》寫的序文。1997、1998年的時候,我準備把曹禺最後的書信、日記、聲音資料等等結集出版,編完的時候,覺得只有請巴老寫序最合適。當時巴老已經病得不輕,我不好意思去麻煩他,後來厚着臉皮跟他說了這事,沒想到巴老馬上就答應了。他不能握筆,就口述,由女兒小林記錄下來。他斷斷續續地說,但文思一直很連貫,大概費了好多天的時間吧,才完成這篇文章。”
作者/巴金
一
家寶逝世後,我給李玉茹、萬方發了個電報:“請不要悲痛,家寶並沒有去,他永遠活在觀衆和讀者的心中!”話很平常,不能表達我的痛苦,我想多說一點,可顫抖的手捏不住小小的筆,許許多多的話和着眼淚嚥進了肚裏。
躺在病牀上,我經常想起家寶。六十幾年的往事歷歷在目。
北平三座門大街十四號南屋,故事是從這裏開始。靳以把家寶的一部稿子交給我看,那時家寶還是清華大學的一個學生。在南屋客廳旁那間用藍紙糊壁的陰暗小屋裏,我一口氣讀完了數百頁的原稿。一幕人生的大悲劇在我面前展開,我被深深地震動了!就像從前看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一樣,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我爲它落了淚。我曾這樣描述過我當時的心情:“不錯,我流過淚,但是落淚之後我感到一陣舒暢,而且我還感到一種渴望,一種力量在身內產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幫助人的事情,我想找個機會不自私地獻出我的精力。《雷雨》是這樣地感動過我。”然而,這卻是我從靳以手裏接過《雷雨》手稿時所未曾料到的。我由衷佩服家寶,他有大的才華,我馬上把我的看法告訴靳以,讓他分享我的喜悅。《文季月刊》破例一期全文刊載了《雷雨》,引起廣大讀者的注意。第二年,我旅居日本,在東京看了由中國留學生演出的《雷雨》,那時候,《雷雨》已經轟動,國內也有劇團把它搬上舞臺。我連着看了三天戲,我爲家寶高興。
1936年靳以在上海創刊《文季月刊》,家寶在上面連載四幕劇《日出》,同樣引起轟動。1937年靳以又創辦《文叢》,家寶發表了《原野》。我和家寶一起在上海看了《原野》的演出,這時,抗戰爆發了。家寶在南京教書,我在上海搞文化生活出版社,這以後,我們失去了聯繫。但是我仍然有機會把他的一本本新作編入《文學叢刊》介紹給讀者。
1940年,我從上海到昆明,知道家寶的學校已經遷至江安,我可以去看他了。我在江安待了六天,住在家寶家的小樓裏。那地方真清靜,晚上七點后街上就一片黑暗。我常常和家寶一起聊天,我們隔了一張寫字檯對面坐着,談了許多事情,交出了彼此的心。那時他處在創作旺盛時期,接連寫出了《蛻變》、《北京人》,我們談起正在上海上演的《家》(由吳天改編、上海劇藝社演出),他表示他也想改編。我鼓勵他試一試。他有他的“家”,他有他個人的情感,他完全可以寫一部他的《家》。1942年,在泊在重慶附近的一條江輪上,家寶開始寫他的《家》。整整一個夏天,他寫出了他所有的愛和痛苦。那些充滿激情的優美的臺詞,是從他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那裏面有他的愛,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淚,有他的靈魂的呼號。他爲自己的真實感情奮鬥。我在桂林讀完他的手稿,不能不讚嘆他的才華,他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我當時就想寫封信給他,希望他把心靈中的寶貝都掏出來,可這封信一拖就是很多年,直到1978年,我才把我心裏想說的話告訴他。但這時他已經滿身創傷,我也傷痕遍體了。 二
1966年夏天,我們參加了亞非作家北京緊急會議。那時“文革”已經爆發。一連兩個多月,我和家寶在一起工作,我們去唐山,去武漢,去杭州,最後大會在上海閉幕。送走了外賓,我們的心情並沒有輕鬆,家寶馬上要回北京參加運動,我也得回機關學習,我們都不清楚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分手時,兩人心裏都有很多話,可是卻沒有機會說出來。這之後不久,我們便都進了“牛棚”。等到我們再見面,已是12年後了。我失去了蕭珊,他失去了方瑞,兩個多麼善良的人!
在難熬的痛苦的長夜,我也想念過家寶,不知他怎麼捱過這段艱難的日子。聽說他靠安眠藥度日,我很爲他擔心。我們終於還是挺過來了。相見時沒有大悲大喜,幾句簡簡單單的話說盡了千言萬語。我們都想向前看,甚至來不及撫平身上的傷痕,就急着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我有不少東西準備寫,他也有許多創作計劃。當時他已完成了《王昭君》,我希望他把《橋》寫完。《橋》是他在抗戰勝利前不久寫的,只寫了兩幕,後來他去美國講學就擱下了。他也打算續寫《橋》,以後幾次來上海收集材料。那段時候,我們談得很多。他時常抱怨,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勸他少些顧慮,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我至今懷念那些日子:我們兩人一起遊豫園,走累了便在湖心亭喝茶,到老飯店吃“糟鉢頭”,我們在北京逛東風市場,買幾根棒冰,邊走邊吃,隨心所欲地閒聊。那時我們頭上還沒有這麼多頭銜,身邊也少有干擾,腳步似乎還算輕鬆,我們總以爲我們還能做許多事情,那感覺就好像是又回到了30年代北平三座門大街。
但是,我們畢竟老了。被損壞的機體不可能再回復到原貌。眼看着精力一點一點從我們身上消失,病魔又纏住了我們,筆在我們手裏一天天重起來,那些美好的計劃越來越遙遠,最終成了不可觸摸的夢。我住進了醫院,不久,家寶也離不開醫院了。起初我們還有機會住在同一家醫院,每天一起在走廊上散步,在病房裏傾談往事。我說話有氣無力。他耳朵更加聾了,我用力大聲說,他還是聽不明白,結果常常是各說各的。但就是這樣,我們仍然瞭解彼此的心。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的病情也加重了。我去不了北京,他無法來上海,見面成了奢望,我們只能靠通信互相問好。1993年,一些熱心的朋友想創造條件讓我們在杭州會面,我期待着這次聚會,結果因醫生不同意,家寶沒能成行。這年的中秋之夜,我在杭州和他通了電話,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中氣十足。我說:“我們共有一個月亮。”他說:“我們共吃一個月餅。”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三
我和家寶都在與疾病鬥爭。我相信我們還有時間。家寶小我六歲,他會活得比我長久。我太自信了。我心裏的一些話,本來都可以講出來,他不能到杭州,我可以爭取去北京,可以和他見一面,和他話別。
消息來得太突然。一屋子嚴肅的面容,讓我透不過氣。我無法思索,無法開口,大家說了很多安慰的話,可我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前些天北京來的友人還告訴我,家寶健康有好轉,他寫了發言稿,準備出席第六次文代會的開幕式。僅僅只過了幾天!李玉茹在電話裏說,家寶走得很安詳,是在睡夢中平靜地離去的。那麼他是真的走了。
十多年前家寶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寫了這樣的話:“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讓痛苦留給你……”我想,他把痛苦留給了他的朋友,留給了所有愛他的人,帶走了他心靈中的寶貝,他真能走得那樣安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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