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電視臺《新聞會客廳》特別節目《決策者說》播出節目《中國核掌門》,以下爲節目內容。
白巖鬆:您好觀衆朋友,歡迎收看《決策者說》。我手裏拿的是什麼呢?可能很多東北的朋友首先回答出來了,因爲覺得跟他們的特產特別像,靈芝,或者說蘑菇,後一個答案已經開始比較靠近了,這其實是一個蘑菇雲。一說到蘑菇雲,大家可能馬上就會想到1964年10月16號原子彈第一次試爆之後,所有人那種欣喜若狂的心情,但是想當初核能最早開始進入到科學家的視野,除了升起蘑菇雲之外它還能幹什麼,它在我們身邊還能幹什麼,當我們遇到了現在非常強勁的能源挑戰的時候,核能又能幫助我們什麼,今天請出一位嘉賓來幫我們共同解讀。
康日新簡介:
康日新1953年生於山西大同。1972年到1975年,在山西大同縣水利局楊莊電灌站工作;1975年,被推薦到上海交通大學核反應堆工程專業,1978年畢業後,在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從事科研和管理工作18年,從普通科研人員成長爲原子能科學院副院長;1996年,康日新調任中核集團總經理助理、秦山第三核電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出色地完成了秦山三核的建設工作。1999年,被提拔爲任中國核工業集團公司副總經理;四年後升任中核集團總經理
白巖鬆:有請康總。在30年前您當時從山西大同去上海交大學習,而且您要去學的地方還挺祕密,後來我們查檔案都查不出究竟準確叫什麼系,就是學跟核有關的東西,您是什麼時候知道您要學跟這個領域沾邊的東西,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樣的?
康日新:我是一個工農兵學員,在1975年的時候被推薦上大學,但是我當時報的大學是山西工學院,可能在臨近錄取的前幾天,又對我家裏進行政治審查,我說讓我審查是幹什麼呢,重新審查,他說要送你到另一個學校去,我說什麼學校,他說這是一個絕密專業,不能告訴你。但是當把我的檔案放到一個櫃子裏的時候,我看上面寫着上海交通大學270專業。
白巖鬆:270專業是一個數字代碼。
康日新:我臨走的時候,招生人員告訴我,這是絕密的專業,核反應堆專業,我回去以後問我們電管站的領導,他說你學的是什麼專業,我說是核專業,我說什麼叫核專業,管他呢,反正可能跟核武器有關吧,這樣,我就到了上海交大。
白巖鬆:先談一個熱門話題,最近世界上幾個熱門的事兒都跟核有關,伊朗關於核危機的問題,朝核半島問題已經談了四輪了,到現在爲止,過去我們都認爲核能是大國之間的事兒,腰桿硬,可是現在涉及到很多國家,朝鮮、伊朗、巴基斯坦、印度,是不是核技術門檻已經很低了,大家都可以玩一玩?
康日新:核的門檻也不是說低的問題。實際上我個人理解,在目前來講,有兩個階段,過去的一個階段,核專門是爲國防服務的,現在我認爲核主要是爲人民的經濟提高服務的,所以中國在1955年元月15號,毛澤東主席主持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確定了中國搞原子能,這是我們核工業的起點。實際原子彈第一次爆炸以後,對中國的國際地位影響是相當大的。
白巖鬆:一個老外交官曾經對我講過,在原子彈爆炸的第二天,當時在歐洲,美國代表團團長第一次正式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樣的字眼,這說明蘑菇雲的威力還是很大的。
康日新:應該說世界和平是一個大勢所趨,所以我們加入世界核不擴散條約,就是要求我們在和平條件下大家共同生活,對核武器的擴散,中國也承諾不向國際上擴散,而且在整個核技術發展過程當中,我們也認真履行國際上的一些核不擴散條約,所以中國應該說積極地、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跟國際一道,不希望將來有核戰爭。
白巖鬆:有一種態度說,現在由於核武器的能量太大了,據您瞭解,現在我們擁有的核武器能毀地球幾遍?現在老百姓還有一句話挺有意思,大家都在擔心,世界上擔心什麼?
康日新:毀地球幾遍這個意義而言不是很大的,你說毀二十遍也行,或者毀滅三十遍也行,但是對一個毀滅性的東西,一次跟二十次是一樣的,跟三十次都是一樣的。國際上有這個條約,應該說對核武器的使用應該不是輕易的,我想將來不會有核戰爭,核武器只是表示一個民族威力的象徵,最終全世界都會消滅核武器的。
核能的和平利用是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前蘇聯率先開始核能發電試驗,並在1954年建造了全世界第一座核電站,此後各個核大國紛紛展開核電試驗。
中國在1970年,由周恩來總理主持制定了中國和平利用核能的規劃。並在當年開始了核電站的研究。至今,我國已經建成11座核電機組,總裝機容量1000萬千瓦。
進入21世紀,隨着經濟高速發展,能源供應日益緊張,“電荒”波及中國二十多個省份。以火電爲主的能源格局帶來了環境污染、運輸緊張、礦難頻發等一系列問題。人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降了核能,但在中國能源結構中,核電只佔到總裝機容量的2%,而國際平均水平是16%。
白巖鬆:這兩年每當看到煤炭又漲價了,哪塊又斷電了這樣的消息的時候,我不知道您的心情是什麼樣的?
康日新:應該說對我們搞核電人來講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也是我們發展核電很好的機遇。
白巖鬆:有沒有有一點有勁使不上,或者有勁不讓使的憋悶感?
康日新:有這種感覺。中國11個核電機組,最後一個核電機組的開工時間是在2000年10月份,到現在爲止已經有五年的時間,還沒有新的核電機組開工,所以作爲搞核電建設的技術人員來講,希望能夠在自己的事業上多建些核電站,爲我們國家的經濟發展做出自己的貢獻。
白巖鬆:可是現在覈的發電能力只佔總髮電能力的2%,爲什麼這麼少?
康日新:中國從核電的容量上來講,在國際上現在排在大約第11位,但是從核電站總電量的百分比來講,我們可能排到第30位,與國際上的平均水平16%相比差距還是很大的。我認爲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我們核電起步比較晚,中國第一個核電機組1985年纔開始建設。第二,在建設過程當中,我們沒有發展規劃,就是打打停停,所以我們建完一個以後再來討論下一個,或者下一個在建的過程當中再往下討論。
白巖鬆:現場也請來了一位嘉賓,他是中國能源網的總經理,是能源專家。得向您請教,您是希望這2%的迅速增長的一派,還是希望2%慢慢向3%、4%靠近,還是有您自己的想法在整個能源的配比當中?
韓小平:我認爲應該迅速增長,必須迅速增長,因爲現在的資源環境壓力實在太大了,因爲核電不在原來的電力建設序列裏,所以建設的時候,總是在缺電的時候纔想起它,一下建了,電力過剩了,電力過剩以後就忘了它了,所以會出現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發展,這種發展現在看來已經嚴重影響了中國的經濟發展。
白巖鬆:你覺得在自己心目當中,核電在未來在中國整個發電的總的配比當中佔多大的比例是比較合適的?
韓小平:應該不小於20%。因爲現在資源的限制,導致我們中國沒有別的選擇。
白巖鬆:反過來就必然會有一個問題,你認爲核能發電的好處是什麼?
韓小平:最大的好處是沒有排放。對我們來說石油很快就會接近巔峯,有一種說法是2020年到2030年之間。最近有一本書叫《石油的終結》,預計在2015年到2020年之間會出現巔峯,那個時候全世界的石油將不能夠再繼續增加這種供應,但是中國、印度兩個國家人口加起來將近30億。
白巖鬆:而且剛剛起步,正是吃奶、吃飯,吃得最狠的時候,長身體呢。
韓小平:所以我們人均要到一萬美元,日本是四噸標準油,韓國可能稍微少一點,中國再少也得要兩噸半、三噸,到15億人口的時候也是一個巨大的數字,這個數字靠煤不行,靠油也不行,靠天然氣也不行,核電可能是我們寄予最大希望的一種能源。
白巖鬆:我這兒有一個道具,燃料棒。要想說說核電跟其它發電的區別,大家看完這個道具,康總解釋一下可能好多人就明白了,好多觀衆朋友還覺得這一定是中核拿來給白巖鬆當紀念品的,因爲挺合適擺在家裏的。您給觀衆朋友介紹一下,這是什麼?
康日新:這是我們核電站的一個燃料組件,這是一個真組件,不是假的。我們說的燃料結構是這樣的,外面是一個鋼絲包殼,鋼絲包殼裏面是裝的可裂變的二氧化鈾燃料塊,在每一個通道里大約放12組,橫着放。
白巖鬆:這是不是核電站裏頭的煤?
康日新:是的,應該說是核電站裏面的煤。
白巖鬆:如果同樣發出來的能量和能發出來的電,如果換成煤,得多少噸煤才能跟這個是同樣大小?
康日新:我們一個百萬千瓦級的核電站,一年大約用25噸核燃料,但是如果要用標準煤來講,大約要用260萬噸。
白巖鬆:是十萬多倍。如果論體積,是不是這屋很難裝得下,要換成煤的話?
康日新:裝不下,不是一個屋的問題,幾十個屋子也裝不下。
白巖鬆:那我們電視臺就騰出來了。
康日新:因爲一公斤鈾相當於2700噸煤。
白巖鬆:說起煤,不光是一個體積的比較。而且看您的簡歷,包括您的口音,您是山西人,這幾年不斷因爲煤礦出現煤礦事故,礦難成了中國人這兩年最熟悉的一個詞,它是否對您這個山西人也有情感上的打擊和觸動。
康日新:是的,實際上我的家庭裏,我的親戚在煤礦裏已經也獻出了三條生命。
白巖鬆:您的親戚?
康日新:是的,我的姨哥,還有姨弟都在煤礦裏,在挖煤當中獻出了他們的生命,核電的建設當中,或者核電的產業鏈建設當中,死去的人幾乎是很少的,只是在挖礦當中有一個、兩個或者三個去跟挖煤一樣,有些危險,其它的非常小。2004年我們核工業集團公司死亡人數是零,但是我們也有好多爲了核電的發展,在鈾礦上面工作。
白巖鬆:聽到這兒,不管是情感上的衝擊,還是剛纔直觀上的這麼點的東西頂上我們那麼多個演播室裝煤,大家可能都覺得核能發展好,可是爲什麼現在才佔2%,咱們過去走的這條路是什麼樣,這就要說到一個零的突破的概念了。我們一起看一下中國核能的利用走過的道路。
1985年3月,我國第一座核電站——秦山核電站在浙江的杭州灣畔動工,1991年底併網發電。
1996年秦山二期核電站動工,這是中國自主設計、自主建造,自主運營,自主管理的第一個大型商用核電站。
2002年,胡錦濤總書記在視察秦山核電站時指出:核電產業是高技術的戰略產業。實踐證明,高技術特別是核心技術拿錢是買不來的。要繼續堅持以我爲主,這是發展核電的必由之路。
2002年和2004年,秦山二期兩座核電機組先後併網發電。
2005年,中國自主品牌的百萬千瓦級核電站“CNP1000”完成設計,這意味着中國的核電技術又登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同年,中國宣佈將在2020年前建成30座核電機組,總裝機容量達到4000萬千瓦。
白巖鬆:秦山核電站的一期、二期是中國核能發展的重要的不可忘掉的兩個里程碑,70年代的時候周總理就已經提出關於核能的民間利用,您現在回頭分析,當時我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策,是因爲缺電,還是看看核能除了弄原子彈之外還能幹什麼,是什麼樣的思路佔了上風?
康日新:這就是中國在覈工業發展當中,我們把核工業叫第二次創業,中國核工業第一次創業就是搞了原子彈、氫彈,搞了核潛艇,第二次創業就是搞核電站。第一大成果就是我們在中國浙江省秦山核電公司建造的中國第一個30萬千瓦核電機組,所以把秦山一期建設成功叫中國核電零的突破,或者我們叫它中國核工業的第二次創業。到1986年,秦山二期兩臺60萬千瓦也開工建設,2002年以後機組提前47天發電。秦山二期的建設又是我們中國自主設計、自主製造、自主建設、自主運營的一個兩臺60萬千瓦核電機組,通過一段時間,我們中國核電走上了一個自主的重大跨越,是我們中國用自己的力量結合電站走上一個新的階段。我們在這個過程當中跟國際搞了一些合作,比如說秦山第三核電站是跟加拿大合作的,還有大亞灣和嶺澳是跟法國合作的,但是這些國際上的合作,應該說是我們國家核電更新的階段,他們合作的成功是我們國家與國際上規範接軌,在管理上面也邁出了一大步。
白巖鬆:剛纔談到秦山一期和二期都是我們獨立自主的,但是從1985年到1991年,已經改革開放了,既然國外有比較成熟的核電建設,我們爲什麼不直接拿來用,非要獨立自主呢?
康日新:實際上那個時候國際上對我們還是封閉的,因爲有些技術國際上還是不給我們的,核電是一種高技術,這種高技術拿錢是買不來的,所以必須靠自主創新的辦法建設我們自己的核電站,這是原因之一。同時在這個過程當中,爲了使我們的核電能夠安全穩定運行,使核電可持續發展,最終也必須走自己的道路。同時國際上的先進核電技術應該說也是我們攜手的原因之一。
白巖鬆:現場也請到了葉其臻,是工程院的院士,是秦山核電站二期的總設計師,在整個秦山的建設過程中,讓您最痛苦的是什麼?
葉其臻:應該說最難的就是自主設計,因爲沒有一個完全可以仿照的對象進行設計,這是很關鍵的。因爲設計好才能保證我們的設備製造好,才能保證施工好,保證調試、運行的設備一次成功。
白巖鬆:當這個事兒全乾完之後,您的國外同行是怎麼評價這個獨立自主的自主設計、自主管理等等這些東西?
葉其臻:他們對我們的評價還是比較高的,認爲中國還是有能力能夠自己設計跟建造核電站。
白巖鬆:它給中國核能下一步的發展搭起了一個什麼樣的平臺?
康日新:實際秦山一期、二期建設成功,實際上爲我們下一步中國的自主發展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礎,如果沒有60萬,沒有30萬,我們自主創新是做不到的。
白巖鬆:是否在理論上意味着如果要錢足夠,而且需求足夠大,我們可以建很多自己的核電站了?
康日新:現在秦山二期,國務院已經決定繼續建兩臺65萬千瓦的核電機組,實際這個決定就是由秦山二期的一號、二號機組建設成功的原因。
白巖鬆:最初的這幾個核電站爲什麼都誕生在了一個相對這些年經濟比較發達的地方?
康日新:發展核電跟國際上有點類似,國際上凡是發達的國家都在建核電站,比如美國有104座,法國有59座,日本還有53座,還有朝鮮,包括前蘇聯,這些都是發達國家,但是在國內確實在三個發達的省,經濟富裕的省建核電站,比如說浙江,還有廣東,還有江蘇,三大基地。
白巖鬆:當初遭受過拒絕沒有?比如說應該在這兒建核電站,人家說別在我這兒建?
康日新:有。江蘇的田灣核電站這兩個機組當時選擇在遼寧省,但是遼寧省當時由於種種原因,最後移到了江蘇省。
白巖鬆:現在不一樣了。
康日新: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遼寧省積極提出來要快速上核電站,而且我們國內許多省,現在二十幾個省都提出來,而且希望儘快上核電機組。
白巖鬆:其實人們的某些擔心和某些拒絕在當時看,因爲不能離開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可能是也有一定道理的,畢竟在過去,在新聞當中也知道,核電站曾經給核電站周圍的人帶來了非常大的災難,這時候切爾諾貝利的核電站的事件、事故就繞不開,我們一起再回頭看一下。
1986年4月28日,前蘇聯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爆炸事故,8噸多強輻射物質混合着炙熱的石墨碎片和核燃料碎片噴涌而出。爆炸發生當天,一些較重的放射性物質就向西擴散到波蘭的許多地區,第三天,放射性塵埃擴散到前蘇聯西部的大片地區。並開始威脅西歐,第四天,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和德國受到影響,十天內,放射性塵埃落到了歐洲大部分地區。
據聯合國的統計,爆炸時有60人死於強烈的核輻射,約有3940人因核輻射導致的甲狀腺癌而面臨死亡,58.6萬人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核輻射,爆炸最終導致20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受到污染。
同時,全球的核電發展也被籠罩在陰影之中,一些國家甚至啓動了拆除核電站的計劃。切爾諾貝利核電事事故也爲核電站安全設計提出了警示。
目前,國際通用標準是爲反應堆設計三道安全屏障,第一道安全屏障是一個直徑大約40米,高大約70米的一個鋼筋混凝土的安全殼,厚度達一米。第二道屏障是產生核反應的鋼製壓力容器,它可以承受15.2兆帕的壓力,位於反應堆最核心的核燃料鑄件本身將核燃料包裹陶瓷芯塊裏面,參與反應的核燃料只有1%,這樣能夠保證核電站的安全運營。中國的核電站也是這種設計。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故已經過去19年,但是它給人來造成的陰影還將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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