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節後,一篇題爲《改革不可動搖》的文章引起海內外廣泛關注。文章認爲,一切改革中遭遇的問題,應當依靠深化改革來解決,並尖銳批評了當前否定改革的部分言論傾向。
引人關注的當然還有文章的署名——“皇甫平”。15年後重現江湖的這個署名,讓人聯想起1991年發表於《解放日報》,倡導深化改革的“皇甫平系列評論”,該系列評論曾被人評價爲第二次思想解放的先聲。
圍繞《改革不可動搖》,學界及民間關於改革方向的爭議一時間充斥網絡,更有人指出,“改革開放的拐點時刻到來”,“又到思想解放時”。文章的作者,人民日報原副總編輯周瑞金先生身處輿論中,也漸有歷史記憶“恍惚重來”之感。
2月12日,周瑞金先生在上海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細數文章《改革不可動搖》發表的前後。
一旦那些不正確的言論漸成氣候,可能會困擾改革進一步深入的決心
記者:一篇文章的發表以及產生深遠影響,往往與“時機”相關,15年前的“皇甫平評論”可謂切中時勢,這一次,您再度開言改革,是否也是適逢時機?
周:是。15年前國內外形勢下,人們對改革方向有許多爭論。當年“皇甫平”文章提出推進改革開放,產生巨大影響,也引起激烈論爭。今天,社會上對當前遇到的改革中的新問題和矛盾正議論紛紛,甚至出現一股否定市場化改革的傾向,於是《改革不可動搖》一文應運而生,提出以政府行政管理體制爲主要內容的深化改革目標。
記者:爲什麼不更早出來發言?
周:我實際上也觀察了相當一段時間,之所以選擇在今年說,因爲今年是“十一五”規劃的開局之年,這個規劃提倡進一步深化改革來解決改革中的問題,這是個很有利的闡釋時機。我覺得不能再等了,一旦那些不正確的言論漸成氣候,可能會困擾改革進一步深入推進的決心。
記者:您寫這樣帶有某種指向性的文章時,是否有策略上的考慮?
周:這一次我很講策略,最初是發在網上。網絡上可以反對,可以支持,比較自由,也不會成爲正式的論爭,而1991年則是在上海的黨報上發表。這次我是作爲一個退休者,依靠自己對社會的見解,發出醒世微言。海外媒體揣度我言論的背後動機時,我馬上在網上回應,講清來龍去脈,避免產生不必要的懷疑和猜測。及時澄清,這也是策略。
記者:有人評價,《改革不可動搖》中的觀點並不新穎,它所以引起了廣泛爭議,全靠“皇甫平”的署名……
周:“皇甫平”是個具有特定歷史背景的署名。這一次被用出來並非我的本意,我也沒想到這個署名還有這麼大的影響。
我已經退休,原來只想着努力就改革發表一點意見而已。當然這也是我今年要寫的重點文章,我翻閱了很多材料,經過一段時間醞釀,也徵求了一些意見,文章並不只是我個人的智慧。
有些尷尬的是,因爲這個署名,我在文章中真正想表達的意圖反而被部分遮蔽了。我想說的就是,對改革反思的各種意見不應該導入姓“資”姓“社”的制度之爭,而應該是改革如何深入的問題。我試圖在文章中揭示,現階段社會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公衆日益增長的公共品需求同公共品供給短缺、低效之間的矛盾。這個公共品包括義務教育、醫療保險、社會保障、社會治安、司法、環保等諸多方面。因此,推進政府行政管理體制的改革,從政府主導型的經濟體制轉變爲市場主導型的經濟體制,深化政府職能、機制與管理體制改革,纔是當前深化改革,解決民衆諸多不滿意的關鍵所在。
統統歸咎於改革,就把問題提升到社會制度層面了
記者:那麼改革目前所遇到的弊端的癥結到底在哪?
周:歸於一點,政府行政管理體制沒有伴隨經濟體制改革同步,顯得滯後了。如果政府行政管理體制不配套的話,改革就要遭遇瓶頸。
從職能上說,政府要回到社會公共服務的本位上來,政府不應該做市場應做、而且可做之事,真正承擔起政府應做、可做,市場卻無法做到的事,比如對公共需求品考慮不夠,富餘財政也沒及時向公共事業傾斜。以前講經濟發展了,一切都水到渠成,但現在顯然許多問題還滯留着。有的地方改善了市容,營造了城市,但對老百姓更迫切需要的教育、看病、治安等矛盾在累積着的問題解決不夠。
記者:有人說您的言論置民生疾苦不顧,鼓動改革是爲改革中的既得利益集團代言?
周:改革,我是得益者。一個農家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完全是因爲改革纔有的。我能有機會有平臺用自己手中的筆,寫出“皇甫平”的文章,推動思想解放,這也是因爲改革纔有的。但我絕不是那種依靠腐敗,損人利己,以非法手段獲取利益的得益者,我更不是什麼利益集團的代言人。這些自有時間、公衆、歷史、實踐去檢驗。
客觀說,包括弱勢羣體在內,大家都是改革得益者,改革把綜合國力提高到一個新水平,人民的生活也提高到小康程度,大家也獲得了更多自由發展和平等的權利,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至於改革中的問題是發展中的問題,是可以通過進一步改革和發展解決的。
這篇文章本意還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說話,我不否認改革中的諸多問題,不否認弱勢羣體在改革中被邊緣化的遭遇。但如何解決?煽動仇富情結,製造對立情緒,能解決公平問題嗎?全盤否定國企、教育、醫療衛生和住房的改革,能夠解決看病難、上學難、就業難的問題嗎?
記者:有人批評您對貧富差距太過寬容,是因爲你身在高位,無法真切調查研究問題的嚴重程度?
周:退下領導崗位後,我離開廟堂,接觸社會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也許我全面調查不夠,但我一直在關注這些問題,也在看相關的書,我瞭解到,我國一次分配中存在嚴重的不規範現象,如壟斷行業和無償佔用全民資源的企業獲得過高的超額利潤,一些政府機構和教育衛生行業存在嚴重的違規收費的“僞政策”等等,使得社會成員在市場競爭中機會不平等,權利和權益被侵犯,造成社會不公正。此外,收入差距拉大,就業壓力增加等等。再有如我上面提出的人民對公共品的需求日益增長,而投資型的財政體制對公共品的供給和服務不到位。
所以我在文章中強調,改革的目的不是讓富人變窮,而是讓窮人變富。仇富情結無助於縮小貧富差距,不利於走向共同富裕。這並不是對貧富差距的太過寬容,而是改革實踐給予我們的有益啓迪。
記者:有人指斥你患有市場膜拜症?
周:這不是膜拜的問題,你看看全世界,哪個國家的經濟進步不是靠市場經濟獲得的,這已經是被證明的人類文明的先進成果。況且我們還提宏觀調控。前些年,老百姓批評政府介入太多,計劃成分太濃,才幾年現在又批評市場成分太過分。民間情緒和聲音,要重視,但不能一味爲其左右。
記者:如何面對在改革中被邊緣化的弱勢羣體,如何正確對待這些對於改革相對激奮的負面情緒?
周:現在容易讓人模糊的是,似乎凡是爲窮苦老百姓說話就是好的,但問題是,怎麼樣爲老百姓說話?
要知道,科學發展觀的要害核心還是促進發展。我們的目標是共同富裕,應當關心幫助弱勢羣體,這是毫無疑義的,但貧富差距的縮小還是要靠發展生產力來解決。這裏我特別強調一下,今天貧富差距的拉大,引起民生關注,與忽略了公共品的提供有極大關係。社會主義優越性,主要表現在提供社會公共品的公平和公正上。在經濟發展不快,民衆溫飽尚沒有解決的時候,政府注意提供公共品——教育收費低廉,有公費醫療和勞保制度保障,住房是國家分配,公共交通便宜等等,這纔有雖然貧窮但依然公平之感。改革後,經濟發展了,個人收入提高了,私人品的供應充足了,但社會提供的公共品不足,公共品供給不僅短缺,且不公平不公正,這就成問題了。在一些發達國家,雖然貧富收入的差距也很大,但由於政府提供給社會的公共品比較平等,社會矛盾就不突出了。
現在有些人把貧富差距等問題統統歸咎於改革,這就把問題提升到社會制度層面去認識了,認爲中國的改革走向資本主義了。其實只要客觀冷靜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公共品的短缺低效問題,恰恰是行政體制改革不到位造成的。
以建設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爲目標的改革,是一場具有深遠意義的探索
記者:網絡上反對您的聲音,您有過大致的思考嗎?
周:相當部分是年輕一代,他們沒有過往歷史經驗的教訓,容易被情緒感染。還有一些來自學界的不同聲音,他們還堅持計劃經濟體制的觀點。
這裏也有一個對比的問題。爲什麼現在有些人懷念建國之初,當時雖然經濟落後,但注意公共品的配給,比如住房、暖氣等都由單位包攬,看病有報銷,一下子讓人覺得十分有優越感。
我倒不認爲駁斥我言論的多爲改革的失意者,這一代人吃過歷史的苦,但他們未必這麼憤激,因爲經歷過動亂年代,歷史經驗告訴他們,社會進步還是顯而易見的。現在的經濟繁榮,暢所欲言,能夠通過網絡隨意發言,這些都是改革帶來的。
記者:這些反對、批評的言論有沒給你帶來困擾和壓力?
周:受到攻擊說明有影響,我就怕文章石沉大海。引起爭議,可以促發大家思考。這個時候應該有靜氣,幾篇反對文章算什麼?我自認站在真理的一面,順應潮流。這不是個求個人安穩不安穩的問題,我有話就要說,這是一種社會責任感。我家裏人不贊成我寫文章,說一篇文章能改變什麼?我說,一篇文章是改變不了什麼,但我作爲老報人、老幹部,應該有改革成敗,匹夫有責的責任感。我想安度晚年,但我還有一支筆,就這麼一支筆,能說說話。
我的文章是按照十六屆五中全會精神寫的,也符合“十一五”規劃。當年我是贊同鄧小平講話精神,而這次是符合中央的文件精神。
以建設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爲目標的改革,是一場具有深遠意義的偉大探索。我們常說“摸着石頭過河”,這就是說邊改革、邊反思、邊完善、邊前進。我並不反對反思改革,我的文章也是在反思改革。以胡錦濤同志爲總書記的黨中央近年來提出建設和諧社會,提出科學發展觀,也可以說是反思改革的成果,反思改革應是在推動中反思,不應該促使改革停滯後再反思,對於反思的市場經濟更要分清楚好的市場經濟和壞的市場經濟,總不能因爲反對壞的市場經濟就把好的市場經濟也反對掉了……
記者:這一次的論爭,您會覺得多大程度上影響到現實層面?
周:過去社會一度只關注GDP,關注經濟增長。欣喜的是,政府已經有意識在糾正,科學發展觀已經有了全面的闡釋。
貧富差距說到底是最棘手的,江澤民同志就曾表示,自己主政13年,貧富差距的調節是最難的,因素很複雜。但是現在,網絡上流行“劫富濟貧”的思路,中國現在究竟有多少富人,究竟富到什麼程度?一味鼓吹這個,窮人非但得不到好處,還會導致富人的財富流失。這對社會發展沒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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